书城小说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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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南山新贵被评为“抗‘非典’先进集体”。

学校以此为由头,每个老师6000元以内的旅游经费,任其在全国范围内选线路旅游。

盛冰冰来电话,要梅一朵选择云南四飞十日游,她们好在丽江或者大理见面。

盛冰冰全国各地游来游去,最后在云南把车卖了,又问她哥要了些钱,在大理到丽江的一个山沟里,捐建了一所希望学校,她周末住在丽江,有时也会去大理,平时在学校教英语。

她跟梅一朵说:很忙,但是没压力,笨鸟,选这条线吧,看看我在丽江和大理的新男朋友,他们三个都有些像他,一个走路时背影像,一个侧面像,一个笑起来眼睛和嘴角扯出来的弧线特别像,你来看看,我只想你来看看是不是像,还有,他们三个虽然都是白种人,却是三个不同的国籍,哈哈,我觉得自己生活在公海上。

梅一朵毫不犹豫地定了这条线,为了甩开曾骖文,她要负责报名的办公室主任给她保密。曾骖文直接问她选了哪条线,她只说自己还没想好。

跟曾骖文出双入对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梅一朵觉得李瀚海没说错,曾骖文比罗伟林还不适合自己。

当然,这里面也有先入为主的因素,原来罗伟林喜欢从背后环抱梅一朵入睡,梅一朵本是个想入非非之人,每夜只是浅浅的睡眠,虚空里她总认为自己的第三只眼在看着睡梦中的灵魂如何飞离肉身,曙光初现的时候,重又飞回。在罗伟林的强壮的臂弯里,梅一朵觉得安心,混沌中灵魂重返,有足够的力量牵引。

跟曾骖文住在一起的那几个晚上,他却总是要枕着梅一朵的胳膊入睡,头顶着她的胸口,让本来就睡不踏实的梅一朵,每夜要几次从梦中惊醒,惊醒的瞬间,意识里都是有人把她推向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还不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曾骖文还爱把头枕着梅一朵的腿。俩人出去吃饭,时不时地,他还撒娇,嘴巴“啊”的张着,示意梅一朵喂。

梅一朵也喜欢浪漫,那时跟刘冬明偶在一起吃饭,包厢里,她也会趁没人的时候,对刘冬明这样张口。如果曾骖文的表现只是情侣谈恋爱阶段的特有表现,梅一朵会觉得很合心意,但是去了曾骖文家里之后,她却对他的这种行为产生了反感。

曾骖文的妈妈削苹果,还未削完,曾骖文会突然把头转向他妈妈,“啊”的张嘴,他妈妈就把削干净的那一半伸到他嘴里,让他啊呜先咬一大口嚼着。

曾骖文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妈妈和梅一朵坐在一旁看电视,这位妈妈会趁广告的时段,凝视自己的树上结出的英俊儿子,看到情不能自禁处,还会喜盈盈地起身,照着儿子的脸咬苹果一般,啊呜亲上一口。

曾骖文会抬头皱鼻子看着妈妈,回馈一句苹果汁一样软而酸甜的长音:妈—!表情自然,旁若无人,看得出这是他们母子间惯常的表达。

这也许还能忍,然而,就是这个寡母带大的独子,这个独子依恋的寡母,会为了梅一朵吵架,原因是这个曾在档案局还当过中层干部的寡母,会让儿子要了梅一朵的生辰,去找算命先生排八字,说梅一朵命里克夫。

寡母说:我也命里克夫,所以我不再嫁,免得害了第二个男人。

曾骖文说:那我跟她就只谈恋爱不结婚,反正我不能让她属于另外的男人。

罗伟林死后,梅一朵也开始朦朦胧胧地信命信神明,但是听了曾骖文转述了他们母子之间的争执之后,却于心底深处升起了一股厌恶,她知道,这厌恶,一半来自恐惧,一半来自反抗。

我,梅一朵,姣好的梅一朵,完整的梅一朵,纯良的梅一朵,怎么就成了命运勘定的不洁不吉之人了呢?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一方面,她厌恶这对告诉她残酷“八字”底牌的母子,另一方面,她又不甘心遂了这迷信寡母的心愿,就这样被驱逐出视线。

所以,她不跟曾骖文明确了断,却不再允他近身。“克夫”的谶语,这隐在意识暗处的毒蛇,总在她独处的时候,失神的时候,倏然晃头。

在校门口登上旅游大巴,刚放好行囊,转身就见曾骖文背着双肩背的旅游大包,故意翘嘴,半是埋怨半是得意地望着她,梅一朵只好以玩笑作解释:够默契!考试基本合格!

飞机驶离跑道,轰鸣上升,高大的城市建筑渐渐变得像售楼部里的模型那样规整小巧。往西,再往西,云层底下是山区的景致,民房像随手撒落到山坳里的带壳花生,梅一朵忽然意识到这是罗伟林的老家,是罗伟林骨灰埋葬的地方,她惊骇得耳鸣心跳。

奔涌而来的云群像大海的雪浪扑向沙滩,遮住了梅一朵初婚留下印记的青山绿水,她像首次乘坐飞机的游客,将眼睛紧贴飞机小小的舷窗,想要看到更广的云海。

远离地面,远离世俗的真实,连巨大的山峦都变得好像可以一手覆盖,何况山峦的村落里,那些根本就看不见踪影的人们,以及他们视为天大的爱恨情仇丰功伟绩,得意,或者失望。

所以,苦难的人类,云层之下小如灰尘的人类,总在自己不知所措的时候叩首问天,就连被儒释道充盈浸染的苏轼,也还会“稽首天外天”。

这片不被世人知晓的云层之上,有着所有盲的钝的明的慧的心灵所景仰的神明,以及他们业已“仙逝”的亲人。

不管这些亲人在世的时候,握的是屠刀还是拂尘,人们都愿意相信,云端是他们最后而永恒的所在。因为身在高天之上的云端,自是视域广阔通亮,能看到看懂看透他们尚在人世的亲人们的困惑与困难,从而排风驭电施以援手,惩恶扬善伸张正义。

梅一朵同样排风驭电的心思,由己及人,由人及己,推理出年纪轻轻的她的年纪轻轻的亡夫,同样也在这片云端之上。

罗伟林,我阳世的生命也到了跟你相当的高度,你在哪里?你能从哪一朵云里幻化出来吗?我想看到你的笑容,或者是你更经常出现的怒容、愁容。

你妈妈说对了,我没给你过上好日子,每次出去旅游,你都不愿意跟我去,说南山新贵选的都是贵的线路,家属还要额外算钱,浪费!连这点钱你都不舍得花,每次我想都没有多想就把你独自留在家里,你这短短的一辈子真是不值。

如同气流裹挟着飞机,巨大的愧悔裹挟着梅一朵,压逼到她失声啜泣。

曾骖文以为她是坐飞机的反应,把她的脸扳转过来,要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梅一朵圆睁眼睛打掉捂着她脸颊的红润白净的手,斥道:干什么啊你!心里想的是,曾骖文这只亲昵的手,已被随行的罗伟林躲在机翼后面看到。

同样的幻觉也出现在石林阿诗玛的天然石像前。

阿诗玛日夜呼唤着她的阿黑哥,抽象的爱情在这里被人和天游戏般的具象成了石像。在这个忠贞爱神的石像前,有一排人工设置的“刀山火海”,要来考验游客中的爱侣。

同事们都笑推曾骖文背梅一朵过刀山火海,在曾骖文背上的摇晃中,在同事们的笑浪里,梅一朵也没心没肺地傻笑着,快乐地抬头看天,她就看到明净的蓝天上,罗伟林透过云和云的缝隙,俯瞰这正喧嚣进行的爱情游戏。

冰淇淋,很怪,很多时候,我怎么想,都想不清楚他的面容,但是,阿诗玛的石像前,我真的看得很清楚,他是皱着眉看着曾骖文背我的,他并不祝福我跟曾骖文。

我也不祝福你们,笨鸟,你又在往低处走,每次你总是看着高处走向低处,所以你总会有摔跤的感觉,其实你是不自信,其实你也没什么好不自信的,除了笨点,其他都好。

在玉龙雪山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租来的,亲近了无数人味儿的大红棉袍包裹着盛冰冰和梅一朵。她们俩同吸着一个氧气包,气喘吁吁地说着,有猛烈的风扬起她们亮黑的长发,是呼啦啦飘着的烦恼的旗帜。

她们的身旁,粗麻绳牵着竖立的木棍,围着十米见方的一小块雪,因为游客的猛增,这是玉龙雪山能到人的山峦上,供人景仰的最后一小块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游客,在雪的下方,或坐或躺,照相机断章取义这难得的夏天的雪,回去冲洗出来的片子,定像他们坐卧在茫茫雪峰上。

她们俩谈着生与死的重大命题,看着上来又下去地举着相机的一批批兴致勃勃人的自欺欺人的举动,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事外,置身世外,即使她们也觉得自己的思想不会远过目力的所及。

盛冰冰说:不是旅游旺季,这里会有很茂盛的雪。

盛冰冰说:温暖是冰雪宿命的坟墓。

盛冰冰说:寒冷是它们唯一存在的理由。

盛冰冰站起来唱一首英文歌: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To a place, I belong...Mountain Mama...

梅一朵熟悉这首美国乡村摇滚《乡村路带我回家》,但是梅一朵不知道盛冰冰是以自己的身份在唱,还是以她美国前男友的身份在唱。

“I belong...”盛冰冰反复地唱。

或者,盛冰冰在唱一种归属感,或是归属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属于云南,或是故乡,不知道自己属于确切的哪个人,甚或是单属于自己。

高山打鼓远传音。

梅一朵头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她也想站起来喊几句。

用盛冰冰的歌声衬底,看着游客远离了她们的视线,梅一朵对着灰的虚空喊:

你听得见吗—

你看见了吗—

春城的花都被割到了市场和世博会,你看见了吗—

有一匹拖着满车玫瑰的马在我面前停了脚步看着我,那是你吗—

澜沧江边的蝴蝶都成了蝴蝶馆飞不动的标本,你看见了吗—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惊慌逃到树丛的小黑蝶,那是你吗—

玉龙雪山只有这点儿雪了,你看见了吗—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我这以后到底跟谁一起走啊,你听见了吗—

远去的游人在回头指点她们的疯痴。

猎猎的风把她们的声音吹向苍茫的山后。

梅一朵的手机意外地响起。

是伍海洋的短信:

洲洲想念你,他强烈要求下学期到你班上复课,请尽快来京给他补课,我已告知盛校长,见信后快回信,洲洲要得到你答复才肯做这一疗程的介入。

玉龙雪山山脚繁花似锦的牦牛坪,梅一朵跟曾骖文正式分手,她说:接下来,你跟他们去西双版纳吧,我要去北京辅导我的学生,我们不合适。你妈说得对,我不能害了第二个男人,如果要结婚,我也不会选爱人结婚的,会选仇人。上天给了我这把看不见的克敌之剑,跟你妈一样的,独门武功,我怎么能浪费了呢,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是真的,盛冰冰托人帮我订了明天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