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明局长将伍海洋和盛卫国牵扯进了市委余秘书长公子的交通事故的处理中,这让他俩有说不出的难受。
盛校长的难受在于一方是领导的领导,一方是自己的员工、妹妹的朋友,死者也还是教师,也算自己的同行,其实他心里是很想帮着梅一朵说话的,毕竟她是弱势,但是万一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得罪了余秘书长的公子,他要到他老子面前下一点眼药,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所幸梅一朵还力挽狂澜争取了这一方的利益,这让他心里又好受一点。
伍海洋的难受在于这起交通事故触到了他的旧疮疤。
五年前,张立奇的父亲张兵国,在他负责的工地上做事,中暑,从二层的脚手架上掉到地上,正好掉昏在了他临时停在那里的车后头。等他审完表格出来,倒车—那时候是一辆经常开着去参加障碍赛的越野吉普车—感到后轮受阻,他以为是谁乱放的建筑材料,心里发火,便加大马力,咯噔一下,他就看到张立奇的舅舅像屁股着了火一样,哇哇叫着跑了过来。
当时正值他们这个火炉城市的三伏天晌午,大家都在歇晌,这悲惨一幕,只有张立奇的舅舅看见。后来协商的时候,伍海洋也告诉了盛校长,考虑到民工的集体情绪会影响工期等因素,盛校长就建议伍海洋找张立奇的舅舅私了,建议他答应他私下提出的所有要求。
没想到这位舅舅只开了8万块钱的口,当时伍海洋在恐怖自责同情等复杂的心情下,又擅自借用学校的名义,给这位舅舅追加了2万。也正是这以学校名义追加的2万,给这位舅舅留下了将来送张立奇来这样的好学校上学的念想,这一念想使得伍海洋给出的赔偿陡增30万元。不过,当时伍海洋并不觉得这位舅舅贪得无厌,他只觉得这个狐臭熏天的老实农民工不晓得天高地厚,不晓得在城里要培养一个孩子的费用额度,伍海洋也懒得跟他讲,伍海洋有伍海洋的平衡法则。
那日,刘冬明局长带着余秘书长的公子找来,他之所以顺口就说出了10万、8万等概念,一则是他想表明自己亲余卫这位朋友,远梅一朵这个老师的立场,更重要的是,多年以来,他已经养成了刻意妄自菲薄的习惯—他看不起那些装逼又张扬的人,他决不允许自己在众人面前显出所谓的高尚、高雅,他知道显出来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所以别人求全,他求缺。
这源于他的另一个旧疮疤—他跟张立奇一样,也是孤儿,由伯父带大的孤儿。
他在伯父家成长的那段日子里,要强、优秀,也张扬。各方面,他都暗下决心要把伯父的两个女儿比下去,以证明他没有白吃饭。而每次面对伍海洋所取得的优异成绩,伯父却从未表露过欣慰,每次总把两个女儿叫到面前训斥:你们什么时候也拿份这样的成绩单给我看看!
他那时小,以为是表扬,常常在堂姐堂妹面前得意洋洋,弄得她们都讨厌自己,直到长大之后还互不往来。长大之后,每次想到伯父的话,却总是心酸,他羡慕这样一份来自亲生父亲的训斥,他也想要挽回跟堂姐堂妹的感情,却都成奢望。
也正因为这些,走入社会后,他总告诫自己要放低,尤其在面对不知底细的人,一定要先让别人小视自己,所谓的大智若愚,扮猪吃虎,从来就是赢的不二法门。
但是,对于再三考察,赢得了伍海洋信任的同学朋友,他却从不藏藏掖掖。他很孤独,他太需要共患难而生发出来的亲情,这份亲情,是老婆孩子不能给的,这里面有宽容、理解和支持,惟独不是依赖。这份亲情,在于副市长那里有,在盛校长这里尤盛。他们三个,当年是市一中的高中同学。
从梅一朵的丈夫罗伟林的善后谈判会上出来,俩男人都似乎是互相理解,又互相嘲笑,还带着点自我解嘲地对望了一下,盛校长就对伍海洋说:晚上去南山顶上吹吹风如何?别叫你的司机,我来接你去。
南山顶上子美阁,凉风与月色交融。因为已是深秋的缘故,山风拂面而过,有说不出的冷清。
他们是这个晚上子美阁茶楼唯一的客人。俩人坐定之后,听到四周松涛灌耳,竹篾编织的灯笼在卯榫结合的梁上垂下,幽幽的光更增添了秋夜的寒凉,伍海洋叫了声,服务员。
里面有尖细的女生应答,就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瘦瘦小小的女服务员才出来,递过茶单之后,肃立一旁,没有半点笑意,面色也像秋夜的颜色。
他俩倒是不介意小服务员的举动神情,点茶之后就又都噤声了。
送茶来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长发,留着八字须,留着圆肚子,脖颈上与手腕上皆套着檀木串珠,眼神里带着些研究,看向这两个客人。将他们点的铁观音置于茶几之后,那八字须下半张着的,似乎随时都会溜出话来的嘴,被伍海洋与盛卫国俩人的严肃强制关上了,终于未说半句,退到了里间。
盛卫国上次来此,并不是这俩人接待,心里思忖茶楼是否新换了承包人?中年男人的佛珠与俗颜的强烈反差,让他心里发笑,待中年男人走了之后,盛卫国看向了伍海洋,准备低声和他交换下心里的看法。
伍海洋却有些心神不宁,刚才上山的时候,无意瞥见了自家的车,正缓缓拐向子美阁停车场下面的岔道。那副驾驶座的窗口,还伸出一只白而瘦的手臂感受着山风,断断续续地,还传来了手臂的女主人“噢—”的惬意的喊叫声,虽然有些失真,但这种失真也是伍海洋熟悉的。
因为夜色的掩护,盛卫国并没有觉察到伍海洋的脸色不对劲,他跟伍海洋谈起了他们的老师,谈起了他们的学生时代。
对面的伍海洋像一头渴得不行的水牛,大口吹喝着应该还很烫的茶水。
盛卫国嘱咐道:秀气点,担心烫了,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作弄许老夫子么?
伍海洋也跟着回忆:你还好意思讲,他留我们两个在办公室抄古文,趁他上厕所了,你就把他那生头发的白色药丸,放到白粉笔灰里拌一遍再灌到瓶子里。
盛卫国笑道:呵呵,他虽然没生出黑发,不是也没生出白发嘛。你呢?给他取小名,喊他“老蛤蟆根”。
伍海洋也笑说:怪我?谁叫他老是讲我们的课堂是“吵蛤蟆坑”呢,我发觉咱们国家很怪,师生关系、医患关系、夫妻关系等等,原本都应该是同心同德的关系,怎么都演变成对立关系了呢?
盛卫国叹道:其实最不应该对立的就是师生关系,可是你看,从我们那时候的老师,到现在的老师,几十年了都没变,反正老师要有什么扎实的成就感,那是不太可能,学生成绩好,那是学生聪明,学生成绩不好,是你老师没教好。
伍海洋又大吹大喝了几口茶,接话道: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提拔提拔你们学校这个梅老师当个行政领导。今天谈判会上那段话,我觉得她还是有一定的思考和判断能力的,虽然放在那样的场合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突兀和大而无当。
不等盛卫国答话,伍海洋又起身道:你在这里跟杜甫老先生神聊一下吧,我要去楼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了。说着很急的样子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又绕到停车场下面的岔道口,伍海洋看到自家的那辆车停在离岔道口不太远的地方,一闪一闪地亮着警示灯,伍海洋就完全判定了是自己的老婆在跟那年轻威猛的司机偷情了。记得有回一转身,他看到过他们的小动作,因为并不明显,他当时心疑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刚刚猛喝下去的铁观音此时已经变成了辣椒水,反涌到喉头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辛辣辣的痛。
他想到了妻子的前夫,伍大洲大姐和二姐的亲生父亲,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国际化妆品的代理商。妻子说他们离异的原因是他嫌她太过于铺张浪费。妻子是岳父宠爱过度的独生女儿,这么大的家业,她一个女人能浪费到哪里去?当时没有深究,现在想来,这个前夫肯舍弃这么大的家产的继承权,恐怕也是遇到现在自己正遇到的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而伍海洋跟那个前夫不同,他是岳父亲自挑中的女婿。他原来只是岳父请的设计师,岳父喜欢他做出来的那几分粗鲁,更喜欢他的学历、经历以及孤儿的身世。从不强迫女儿的他,在女儿的第二次“终生”大事上强行做了一回主。
伍海洋也没有辜负岳父的期望,在他的经营下,公司改制、上市,规模得到了空前发展。
山林里,秋虫唧唧,它们集体放出的秋声一浪一浪,像众多的僧人在法事上忽高忽低的诵经声。比之于浩大的丛林,这诵经般的虫声显得多么的微小又执着。
车里的那个浪荡女人,伍海洋想到这个词心里又一阵抽痛,她已经是四十岁的秋天的人了,还在这里狂什么啊!
想这些的时候,伍海洋已经摸索到了岔道的坡下,当年做南山工程的时候,他熟悉这里一切地形。现在,他把手机调成了震动,然后隐在车的下方,开始录车里面传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浪荡的声音。
这对忘乎所以的烂人,伍海洋想,自己摸索过来,接连惊飞了三只夜眠的鸟,都没有中断他们的行为,他背靠着寒凉的山土山石,背都靠凉了,手都举麻了,他们还在行进。
他想到了他们的孩子伍大洲,他为自己给他找了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心痛。
他还想到了高中的时候,许老夫子给他们介绍的唯一的好书,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还记得许老夫子那纯正京腔的朗读: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个可怜的孩子霍尔顿,连他敬佩的唯一的一位老师,后来也发现可能是个同性恋者,而且居然还用“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来教导他。
洲洲,原谅爸爸,因为有你,现在,爸爸只能卑贱了。
一点热乎乎的鸟屎拉到了伍海洋的左臂上,他便换了左手举了正录音的手机,右手僵僵地抹擦掉。他抹的时候,苦笑了一下,想自己这个能忍,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了,当年的韩信受那些小流氓的胯下之辱,自己比他更甚,是胯下受辱。
浪声终于止息,松涛还在呜咽,然后是开车门关车门的声音,脚步声,男人和女人嬉笑的声音,开前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然后又是开这边副驾驶座车门的声音。
汽车轰鸣而去,伍海洋早已寒凉的背脊感受到了由重而轻,由近而远的震动。他重新感受到了来自骨头缝里的隐忍的力量,他心里念叨着胯下之辱、胯下受辱、胯下之辱、胯下受辱,朝子美阁走去,一些计划在心里渐渐酝酿成熟。
盛卫国见同学终于回来,取笑道:你真的去尿长江了吧,这么久?
伍海洋正色道:不是,是我正尿的时候,不巧被下凡的仙女看见了,仙女硬要对我的贞洁负责,我开导了她半天她才肯放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