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明近来无比郁闷。
本来给儿子转学,儿子哭闹了很久都不愿意,他自己自然也有不可言说的苦衷,再加上刚开完的家长会,真是让他啼笑皆非。
他想哲学上讲,“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其实,人也是最重要的破坏力,好端端的一个赏识教育,在儿子的新老师这里就变了味儿。
家长会的公开课前,校长示意刘卅的任课教师:近来刘冬明局长大会小会都在讲赏识教育,你们要注意贯彻。
课堂上,数学老师叫刘卅上讲台做题,题目是个算式,很简单:147乘以68,演算出来。
演算到8和4相乘,刘卅往横线上的百位处记点的时候,因为这粉笔质量不好,小矿石渣子藏在白粉里头,刘卅用的时候,粉笔尖头刚写到露出这半粒芝麻大的矿渣子,他记点的时候为了求速度,没去细看黑板上点没点上白点,再加上黑板已经被用得有了一层白粉笔的旧影,所以记上去的三点,有一点基本看不出来,刘卅写完4乘8的得数32的那个2字之后,再把1跟8相乘,再加所记的点写得数的时候,就少算了百位上的一个点,运算结果比正确得数9996少了100,变成了错得很远的得数:9896。
本来演算当中这样的错误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偏偏这位数学老师心记默记要贯彻局长强调的赏识教育,所以她对一蹦一蹦走下讲台的刘卅说:你真聪明,只差一点,你就算对了。
刘卅有些纳闷地看着老师,他弄不明白“算对了”跟“对”的差距和区别,但是他听到了老师说他聪明,表情也是在说他聪明,就得意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爸爸,还挤了下眼睛。
刘冬明莫名其妙,哭笑不得,他想新中国成立的时候,领袖就在天安门城楼上朗声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但这个民族骨子里至今还是跪着的,自己的孩子算错了,数学老师都不敢指正,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一道算术题么。
语文课也是喧嚣不已,不管哪个孩子答了问题,老师都会笑容可掬地引导孩子拍手夸奖:嘿!嘿!你真棒!
这老师是个五十多岁,水桶腰的妇女,普通话自是不敢恭维,本地方言偏偏“P”和“b”含混不清,所以,开始拍手时,刘冬明还以为孩子们在说:“嘿!嘿!你真胖!”
后来,他总算听明白了,第一印象却总是纠正不过来,一堂课喊了十几次,刘冬明对照这位质朴肥胖,普通话里散发着酸包菜气味的中年老师,心里也暗笑了十几次。
之前,刘冬明局长高高在上,对小学基础教育,并没有深入调查过,南山新贵梅一朵老师的课,让他一叶障目,总觉得本市的师资力量很强,加之小学教育没有升学率的要求,他这个一局之长也就把心思放在了更高级的学校教育与行政事务上。
听完这次新学校家长会公开课之后,刘冬明局长就下狠心抓起了小学教育。他颁布了普通话考级、读书笔记考核、粉笔字、毛笔字、钢笔字、简笔画等教师基本功素养与文化修养的硬指标,下令职称晋级的时候,一定要纳入考核,而每个学校,学生放假之后,老师要继续留在学校,与由他亲自指派的本地大学的人文学院和市文联书协、美协等艺术协会结对,聘请他们的教授与艺术家给小学老师再开讲座一个月。
这一来弄得全市的小学教师叫苦不迭,但辛苦之余,也普遍觉得自信心渐长。梅一朵老师那年圣诞节与刘冬明之间那算不得胡闹的胡闹,居然促进了一市的小学教育工作,这是他俩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听课回家之后,刘冬明局长跟老婆谈起,老婆也是唏嘘不已,说:那还是转回南山新贵算了。
刘冬明仍然遮掩:不是要多一些练钢琴的时间嘛!你不记得了,南山新贵下午要多上一节课,晚上又有自习,星期天晚还要去学校,根本没什么练琴时间嘛!
老婆金章坚持:大不了不上他们的下午第三节课和晚自习呗。本来让卅卅学钢琴,也是为了提高他的素质,培养他的贵族气质,好了,现在张口就是“酸包菜”味儿!那学琴有什么用?
刘冬明叹道:总不能不学了吧,每月四趟去北京,这样那样的老师,你算算,都花了多少钱了,不能半途而废吧?
刘卅在里边断断续续练琴,父母的话都收在了耳朵里,这时候他跑出来,认真道:你还是让我回南山新贵吧,我会好好练琴的,我肯定不会浪费你们钱的,我已经计划好了。
夫妇俩听到儿子用了“计划”两个字,同时笑了,问:你计划什么?
刘卅一本正经地说:上个星期,去北京的那个什么练耳老师那学,我看到妈妈往那老师的琴背后放了一摞钱,后来休息的时候,我跟一个学小提琴的女同学一起去看那后面,红红的,一摞又一摞,都堆满了。后来我就跟那个女同学计划,长大了我们就结婚,她收学小提琴的学生的钱,我收学练耳和钢琴的学生的钱,你看,你们的钱不都回来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
刘冬明的手机响了,他看号码,嘀咕给老婆听:市委余秘书长公子的电话。
接完后,他神思凝重了,老婆追问他为什么总是“嗯,嗯,好好”的,他都没听见。
他本来差点被老婆说动了。
那年圣诞节以后,他就没再跟梅一朵联系过,他满以为梅一朵会打电话给他,纠缠他,他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回绝她,但是,梅一朵一次也没打过,就连他将刘卅转学了,她也没打电话过来追问怎么回事,转到哪里了。
他有些失望、难过,虽然适逢改革之年,局里繁杂事情很多,他还是觉得心空了起来,空得痛。原来他总在午饭之后,午休之前,用办公室的电话打梅一朵的手机,俩人聊聊天,说说心底的话。有次饭局上他听一个搞信息工程的朋友说,像他们这种正处级干部,尤其是部门一把手的,通讯工具有可能长期被监听的,若有日他们有人东窗事发,便会从中提取监听信息。当时他觉得这话有点扯淡,全国处级干部多不胜数,而聊天记录,更是海量,哪有那么多的人手去处理?不过虽不怎么信,这话却在他的心里生根了,再见面的时候,他就讲给梅一朵听,哪知梅一朵突发奇想,发明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暗语,专门指代那些如“爱你”、“想你”、“亲你”一类的危险词汇,还每隔一个月就变换一次,有时又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俩人的事情,不断地给他和自己取新名字,以免让看不见的那只耳朵抓住把柄。
这样一来,中午的电话除了互诉相思,互为陪伴之外,又更多了一种捉迷藏的童趣与斗智斗勇的刺激,他们也就聊得更多更欢,以至于成了刘冬明的一种生活习惯,也让他推掉了许多饭局。
所以与梅一朵吵翻之后,每到中午,他还是会记得这个习惯,每每要用很大的理智才能压下这样的念头。后来,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他始终都没收到梅一朵的只字片言,他又开始怀念起了跟梅一朵在一起的感觉。前段时间他刚好看了一本讲述查尔斯王子和他的情人卡米拉爱情故事的传记,他想是不是现在人们都对婚外恋已经改变了看法呢?戴安娜王妃那样漂亮,她当然也有人喜爱和同情,但是,世人对王子和他的情人,那个比王子大,比王妃丑的情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似乎更为推崇,甚至将其封为经典的爱情故事,旷世情缘。
这样,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他真的又有了与梅一朵重修旧好,将儿子转回南山新贵的想法,谁知听说了梅一朵的丈夫,偏又接近死亡。自己去不去呢,新死了老公,梅一朵肯定情绪波动大,到时候见了面,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到自己怀里,还真的没有把握。而且对这种乘人之危的行为,他潜意识里也感到嫌恶。
所以这一刻,刘冬明改变了主意,他认为中国毕竟不同于欧美,自己也不是查尔斯王子。自己有家庭,仕途上也还算顺遂。要想争取更大的进步,不能给自己留下污点,给别人留下把柄。
这样转念,他又给余卫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已经转出来了,这时候出面做什么工作已经不适合,而一个普通老师的事情,他一局之长怎么能亲自过问?但是他回答说可以推荐学校总校长盛卫国给他认识。
刘冬明带余卫去一个足浴中心见盛卫国,没想到伍海洋也在,而且余卫和伍海洋也是老熟人,他们就换到了一个四人间里,边做足疗边讲话。
余卫指着青肿了一大片的左脸说:看,那伤者家里人打的!
盛卫国问:谁?梅一朵?
余卫讲:她暂时还没爆发,我看她很沉默,太沉默了,她到现在居然都没跟我讲过一句话,所以我不晓得她的深浅。
伍海洋说:她一个小学老师再深也深不到哪里去吧。
刘冬明本来觉得自己就是个引见人,这件事情自己最好不要说什么,听余卫说起梅一朵,心里就想间接地为梅一朵做点什么,便接话道:她还不错,盛校长要我帮着她搞过几次活动,比较有思想,是个有文化的小学老师。
盛卫国正被洗脚小妹按摩手劲痛得“哎哟哎哟”叫换,挥手让小妹暂停,回过头笑说:有文化的小学老师?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有文化,局长我可要直言了,您对小学老师的成见太深了—
伍海洋替刘冬明帮腔道:一个小学老师,能有文化到哪里去呢?有文化他就不当小学老师了,他就去当校长了,他就去当局长了。
盛卫国拈起旁边小茶几上碟子里的一瓣槟榔扔伍海洋,同时笑道:还去当建筑设计师是吧?
余卫没心情也没时间听他们斗嘴皮子,急道:没文化的还不好对付些,我这身伤,就是这冒失鬼的乡下亲戚打的,我真前世欠了他们的!我的车前轮刚上主干道,他的摩托车就飞过来了,挂到我的保险杠上,人飞出去,头先着地。要说责任呢,他要负一大半,他还喝酒了呢,这些现场都勘测了记录了的,可是他姐姐姐夫爸爸妈妈哥哥嫂子都是乡下人,三担牛屎六箢箕,那天才见面就喊我赔人,听说他表妹,后来,他学校校长告诉我,也不是什么表妹,是这个冒失鬼一个什么相好的,这个所谓的表妹明天还请了北京的什么专家来确诊。其实从医学上说他早就死了,是我爸爸,要我尽人道,争取主动权,也亏得这样,要不他们那天就该把我打死了。明天医院就要正式给他开死亡证明了,他妻子是他财产的第一继承人,我了解了,他们没孩子,不存在抚养费。他家三兄妹,赡养费他只占三分之一,他家里也没什么过硬的关系,原来他有个二叔是省广电一个什么频道的总监,现在也退休了,没什么作用,他二叔只一个独生女儿,现在在美国。也就是说,这个冒失鬼家里,除了你们这个什么老师,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坐下来谈判的。
盛卫国说:你的意思是—
余卫说:你今晚找这个什么老师谈谈,要她劝住他们,明天不要有过激行为。
伍海洋说:你拿钱出来赔就是,有什么摆不平的?
盛卫国揣摩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嘱咐梅老师不要开天价?不是有赔偿标准的吗?
余卫说:是有标准,也有责任鉴定。你还是没听懂我开始讲的,就是按照交警队判定的,他们觉得不满意,这种时候,他们吵起来会杀人的!所有矛盾冲突都是由不信任引起的,何况我们是先有人命关天的冲突,然后还有不信任,无论判我赔好多钱,他们都会认为是我爸爸打过招呼的。他那所谓的表妹知道我爸爸的身份,所以,他们不信任。我的意思是,你们以站在这个什么老师一方的身份,来争取到他们的信任,去劝她,才有效,这样才有谈下去的可能。
伍海洋这时插话道:你高估了这些农民吧?你就放胆让他们自己开口,看赔多少,到时候你主动再加个两万也只有那么多钱。他们一年都赚不到两千块,他们的想象力能有多远?充其量十万八万就不得了了。
他为了证实自己说法,问正闷声不响给他按脚的,看上去刚从农村上来的老实巴交的小妹:小妹,你说说看,要是你,你要多少?
这小妹头也不抬,闷声道:我要一个亿。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伍海洋边笑边说:不得了不得了,刚到城里来就变坏了。
旁边给刘冬明洗脚的小妹把水撩得哗哗响,纠正道:不是我们变坏的,是你们带坏的。
刚才刘冬明听伍海洋开口说出“充其量十万八万的”,想到了梅一朵跟他讲过的农民工子弟张立奇的事情,他一直没机会知道这其中的隐情,这时他不由得转过头来,研究地看着伍海洋。
伍海洋眼角的余光感受到了刘冬明局长的研究,也同时想到了死去的农民工张兵国,立刻变了脸色噤了声,呵斥给他按脚的小妹:哎呀哎呀你这穴位没一个按准了,把你们老板叫来,换一个熟练工!
大家自然又都笑这小妹不该开口“一个亿”,气得伍老板穴位都错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