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粪不臭挑起臭。
这是南山新贵寄宿学校的某些家长,对梅一朵老师队会创意的评价。
事情始于“宇宙法庭的审判”主题队会的家庭作业—周末跟家长一起,深入城市乡村,搜集“人类的罪证”。
不少家长认为这是没事找事。
有个高年级家长在《家校互联册》上这样遣词造句:“大力士能举千斤,能不能举起自己的身体?所谓‘人类的罪’,又岂是人类自己能够找出来,举起来然后扔掉的?不错,街道上越来越多的私家车排放越来越多的尾气让城市的空气越来越差,但是,你能否认和舍弃它带给你的方便快捷和更多的象征意义么?当然,所谓‘人类的罪证’有很多,不过我认为也是跟汽车的发明和使用一样,利弊参半,甚至利多弊少,这里就不一一枚举,所以,我认为,你们这样的学校、家长都是重型化工业时代的最大受益者,也无奈地被冠以‘环境杀手’之名,做这样的调查实在是不明智的,除非你们要借此宣扬你们自己发明的‘人类不犯罪而能发展发达的方法’,比如,让汽车不喝汽油,喝酒。望贵校明晓立场,审时度势!”
教育主任姚晶看了之后,心中窃喜。她兼着学校的大队辅导员,也自信自己能策划得了主题大队会,所以学校安排梅一朵老师来帮忙,姚晶觉得是学校看轻了自己。这时候见家长大多持反对意见,就轻蔑地睃了梅一朵一眼,拿起这本《家校互联册》,直杀到总校长盛卫国的办公室。
盛校长看完以后,哈哈大笑,正好这个学生的班主任也在他办公室,便问:你班上的?这位老兄干什么的?
那班主任也笑了,回答说:这个主题戳到他的痛处,听说前不久,环保部门狠狠地罚了他们家一大笔款子。他家在市郊的哪个乡里开了个规模不错的化工厂,找的都是当地的农民,也没有什么劳保用品防护措施的,农民工手上长的铬疮,烂得都看见骨头,他厂子周围方圆五里地,稻谷大量减产,夹竹桃都开不出花。
盛卫国说:他倒是蛮会避重就轻,拿汽车尾气说事,他以为大家都有私家车,这样就挑起所有家长的公愤了。
姚晶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换个主题?
盛卫国问:为什么?
姚晶说:家长不配合啊,还这么大意见,何必呢?
盛卫国问梅一朵:你的意见呢?
梅一朵笑了笑,拿出手机,拨号,通了,她对电话那头说:刘局,我可要批评你了,本周作业,班上就刘卅同学没完成,你就是不支持我的工作,也要帮孩子完成作业啊。
听得在场的三位瞠目结舌。
梅一朵把手机调成免提状态,刘冬明的话,带着亲切与疼爱,扬声而出:我怎么不支持你呀,这个创意怎么出来的你就忘记啦?你是创意的梅子妈妈我还是它爸呢!你这又是躲在哪个角落打电话呀?
梅一朵赶紧拦截:我现在在盛校长办公室,在汇报主题队会的工作。
那头说:哦。
就挂了电话。
姚晶还在坚持:大多数家长,我们要看大多数的意见啊!
盛卫国慢条斯理地回答姚晶:这个主题就代表了社会的良心,代表了人类大多数人的意见。我看很好。
主题队会竞赛在省教育电视台演播厅录播。
一进演播厅,姚晶主任胳膊一扫,就把梅一朵扫到后台化妆间,去做镜头绝对扫不到的化妆监督去了。
化妆师都是梅一朵从电视台请来的专业老师,能跟他们在后台聊聊,梅一朵倒也乐得自在,她知道刘冬明今晚会来,因此在给孩子们化妆之前,她要她的前同事,配合自己粉红长裙的款式,给盘了发髻,又化了个能把十米之外的眼光全部聚焦过来的舞台妆。
惊艳。
她看到镜子上的灰尘都被自己的美貌惊得簌簌往下掉。
她漠视姚晶主任几次三番的眼神责备,守在后台左侧,盯着台下中间第三排的局长看,看到刘冬明不时跟旁边的短发女同事说话,中间还有三次,话说完了,微笑还挂在脸上。
他的眼光坚定,没有四处逡巡,显然,他并没有找自己,不但没有找自己,在不知自己是否到场的情况下,他还是快乐的,不需要自己,他的女同事就能勾出他会心的微笑。
醋海翻波。
终于等到自己学校的主题队会展演了,梅一朵决定主动帮着男老师换布景,她这时候再不上台,妆都白化了。
换景的时候,台上的灯是完全熄灭的状态,梅一朵以为自己靓得能冲破黑暗,引来刘冬明的目光,结果刘冬明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办?怎么能拖延到灯光亮起?怎么能让惊艳的自己落到刘冬明的眼光里?怎么能让惊艳的自己落到观众的眼光里引起哗然,让哗然来证明刘冬明看中自己是多么的有眼光?
巨大的布景下都安装了滑轮,梅一朵根本没来得及想出拖延的对策,布景就装完了,她被气愤的姚晶硬拉到了台侧。
台上的灯光亮起,特制的背景音乐也同时响起。
深溺苦海的梅一朵忽然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宇宙法庭”的审判席,居然被哪位马虎的男老师放成了背对台下。
急中生智。
惊艳的梅一朵老师,在背景音乐里,拖着粉红裙摆,款款地走上舞台,裙摆一个好看的飞旋,椅子被她利落地从审判席的桌前,搬到了桌后。
台下一片寂静。
刘冬明的脑袋却埋在了前排靠椅背下,兴许是接听手机吧。
梅一朵知道背景音乐的前奏还有最后十二秒,她走到旁白的麦克风前,轻轻推开傻眼的旁白,像她唱弹词的三爹一样,押韵道白:
世人犯罪痴不回头,太阳庭长愤而反坐;
善良天使自作主张,请求正视人间罪恶。
有请庭长,陪审员—
扮演太阳庭长与陪审员的孩子们戴着头饰飞了上来。
全场惊翻!
包括本校同事和领导,唯独没有惊到局长刘冬明—他这时又紧盯着自己的手机发短信,还是看短信?
梅一朵看到,局长旁边的盛卫国校长也看不过去了,他在指着自己轻拍刘冬明的肩膀。
刘冬明就是不抬头。
梅一朵失望,气愤,痛恨,差点要绝望。
彻底的绝望是在局长刘冬明上台讲话、颁奖的时候。
她等在刘冬明上台颁奖的必由之路上,刘冬明从她身边经过,一来一回,两次都目不斜视。
当教育主任姚晶从局长刘冬明手里接过特等奖的奖牌,梅一朵看到刘冬明和她握手后,还捏着停留了片刻。
妖精,梅一朵心里恨道。
她彻底绝望。
伤得不轻的梅一朵老师走出演播厅,她将化妆师精心盘起的发髻扯松,扯散,扯到披头散发。
泪水太过汹涌,泪花翻滚,冲向眼睫,冲落了她的紫色睫毛膏,冲花了她的银蓝色眼影,它们合成溪流,冲污了梅一朵白玉一样的面庞。
车灯射来,她倒像法海倒扣的钵里放出的金光光束中,失魂落魄的妖精。
这束车灯后来一直跟着梅一朵。
直到梅一朵穿街过巷,走进酒吧一条街的阿米高。
这一刻的梅一朵,想要一场艳遇。
阿米高酒吧很小,只能容三四十人,是老城区的旧房子改成。里面的装饰也很古意,石磨、纺车、旧式西洋钟、老款皮箱等等,白天的日光里,这里像废品收购站,但晚上的灯光一打,就显出了颓废、怀旧之感,再起点儿劲爆的音乐,来几个梅一朵这样烟熏妆的美妞,举着酒杯一扭动,酒吧就会变得很狂野,很时尚了。
刘冬明在角落里看着梅一朵被众人围在中间,仰着的脸上,她的眼神孤寂清冷,舞姿却奔放撩人,粉红裙子在色彩不断变幻的灯光下变成了七彩,她一抬腿,一旋转,犹如孔雀开屏。
梅一朵跳一曲,喝一杯。
有几双灼热的眼睛盯上了她。
在确认了全是陌生人之后,刘冬明走过去,将梅一朵拉到了自己怀里。
梅一朵喊:你走!你欺负人!
刘冬明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大声对她耳语:要想长久,必须克制!
梅一朵仍然奋力推他:你走!我不准你欺负我!
周围的人望向他们。
刘冬明,用自己的嘴,堵住了梅一朵的。
梅一朵瓷实的胳膊、腿、腰,慢慢地软,软,一米七一的身高,一寸寸地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