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门,下楼,一直到在车上落座,刘冬明都没再跟梅一朵讲一句话,神情严肃而拘谨,这让她又患得患失的,一会儿觉得喜欢和放心,一会儿又觉得失望和担心。
中学时代开始,梅一朵就领略了男孩子或者男人们明的暗的追求,那时候她待字闺中,所以他们对她的追求便开宗明义,简单直接,在追求效率的提速时代,这样的求爱方式也许正合时代的节拍,可梅一朵的爱情观偏偏没在时代的节拍上。
她相信时间是检验爱情的唯一标准。
她喜欢经过了近千年的时间检验了的中国古典爱情诗词: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她希望理想中的知音因自己的一阵笑声、一声叹息就无限钟情却不敢表达,她理想中的爱情要有浪漫的缘起,曲折的过程,只有这样的爱情才会伟大,才会被对方珍惜一辈子。
她又笃信经过了四百年时间检验的,近代人类思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弗兰西斯?培根《论爱情》中的评断:
爱情的代价就是如此:不能得到回爱,就会得到一种深藏于心的轻蔑。由此可见,人们应当十分警惕这种感情,因为它不但会使人丧失其他,而且可以使人丧失自己本身。
爱情实在是愚蠢的儿子,但有一些人,即使心中有了爱,仍能约束它,使它不妨碍重大的事业。因为爱情一旦干扰事业,就会阻碍人坚定地奔向既定的目标。
现实中,她也看到好多女同学女朋友,迅速地被有钱的男人甩掉,被有貌的男孩甩掉,哭天抢地,成绩直线下降,前途一片渺茫,真如丧失了自己一般的轻贱缥缈,她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最后,毕业之际,适逢为伟大的事业而牺牲的机会降临,她便义无反顾地牺牲了“爱情”—这个被培根蔑视的“愚蠢的儿子”。
梅一朵还知道培根有句流传更广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结婚的那天晚上,她隔了遥遥的岁月和遥遥的海岸线,感谢英国的弗兰西斯?培根给了她抉择的力量。当客人散去,罗伟林的鼾声在酒气中渐起的时候,梅一朵自我安慰地总结了这婚姻的两点好处:其一,因为跟罗伟林的婚姻,他二叔给了自己一个很高的事业平台;其二,因为跟罗伟林的婚姻,不可能再有所谓的爱情干扰自己的事业,而罗伟林明显地弱于自己,不但可以得到稳定的“回爱”,更不会遭“轻蔑”。
而今年以来,失去了所谓的“很高的事业平台”,现在又动摇了所谓的“稳定的婚姻”,那么爱情呢?那情窦初开的时候,就种在心里的浪漫爱情的种子呢?它还在心里吗?它还具备发芽和抽枝的能力吗?是不是也已经“笑渐不闻声渐悄”了呢?
此时,车内的刘冬明沉默不语。逼仄的空间里,他随手点开了大提琴的音乐CD,不是梅一朵特别熟悉的曲子,但是她觉得这低沉的声音拖来拖去很好听,有点儿忧伤,音符挪动得也似乎有些滞重,像密密的森林中穿行的大风,时而被粗粗的树干缠绕,时而被阔阔的树叶切割。
闭了眼睛靠着,更大更远古的森林海奔到了梅一朵的脑里,她突然压抑得想哭,很想哭,她翕动着鼻子忍了忍,似乎又看到海水慢慢涌上陆地,泥石流倾泻埋葬了森林,音乐低了下去,低了下去,似乎大地成了一片浓稠死寂的汪洋。她想,这片森林,即使被掩埋千万年,失去了葱茏的外观,但是炽烈燃烧的内质却不会失却,等到炭化之后重见天日,它们暗黑抑郁的身子,便要化作跳跃红艳的火焰,还原太阳的色泽和温度。
是的,许久以来,作为青春女子的美好,被自己亲手埋葬,今天,这旁边的人,他是另一块肯跟自己一起燃烧的、经世的煤炭吗?还是只是一个点火、烤火,甚至是玩火的人?
哦,罗伟林,罗伟林,还有罗伟林,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怎么能这样?!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也在外面玩火了!可是我怎么做不到,我怎么做不到不顾一切地投入旁边这个人的怀抱!他是这样的俊秀儒雅啊!他却早就是别人的了!
梅一朵的眼泪脱眶而出,她赶忙从包里拿出餐巾纸低头擦拭,刘冬明看见,惊讶地问:你,你这是?
梅一朵本想向他一吐家庭变故,又怕他误会自己有意博取他的同情,只好模糊答道:我,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刘冬明有点慌乱,试探说:不会是办公室—
梅一朵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慌乱又让她对他有了点把握,她凄凄地笑了一下,转而怪道:谁叫你放的这悲哀的曲子!我实在是太敏感了,这曲子我好像听过,又不记得名字了。
刘冬明轻吐了一口气,取笑梅一朵的多愁善感,说:你这薛宝钗的身材里,装的是林黛玉的心啊。《辛德勒名单》主题曲,你看过这电影吗?很经典。
梅一朵说:不是讲二战时期的纳粹党屠杀犹太人的吗,讲辛德勒本来是纳粹党的中坚分子,后来他救了很多犹太人,最后苏联红军来了,犹太人又保护了他,我最记得的是犹太人把他们仅存的财物,口里的一颗金牙敲下来打成戒指送给辛德勒。
刘冬明说:对,上面刻了一句犹太人的名言:“救一个人,就是救了全人类。”
又跟儒雅的局长讲到了一块儿,梅一朵很高兴,她取笑自己道:我开始听的时候,想象的是陆地被洪水淹没,森林被泥石流掩埋,然后是千古蛮荒呢,真的文不对题。
刘冬明偏头看了她一下说:这么谦虚啊,其实差不多,世界大战不比洪水和泥石流更具摧毁力,更让人绝望?
梅一朵突然想到今晚还要出主题大队会的策划案呢,差点忘记了,如果回去,又要花很多精力面对罗伟林,正好就到学校加晚班算了,她看车子已经向跟学校相背的方向开去,就喊道:哎呀!掉头掉头我今天不回去了!
刘冬明这下受惊不小,有点口不择言,解释说:啊?!我,我,我不能不回去啊!
梅一朵知道他误会了,但看他认真着急的样子,又觉得有趣,她打趣道:我是讲到学校去写策划案呢,哈哈,你想到哪里去了?
刘冬明也用玩笑的口吻说:没想到哪里去啊,顶多想到我车的副驾驶座这里。
凤码头的血液又从她心脏里往外野了,梅一朵管不住自己地又嗔他:你又坏啊你!
刘冬明这时候已经将车子掉头,听了梅一朵嗔怪,心里荡漾得更加厉害,身体也有了很大的反应,五年前他妻子金章发现了恶性肿瘤摘除了子宫后,他和妻子之间基本就没了性方面的感觉。工作忙的时候还好,自己能够忘掉一个还在壮年期的男人的需要,可是这种被压抑住的需要却无法让它消失掉,有时候闲下来,或者某种特定的场合被触发,他也很想像别人那样,去找这方面的“工作者”适当放松一下。一来从本性上说,他不习惯也害怕去到那样的地方,二来又怕自己有了第一次,以后会沉迷进去,毁了健康,毁了前程。有时候,他也想像别人那样,找一个靠得住的情人。这个所谓的靠得住,并非单指情感稳定靠得住,还要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的靠得住。他很早就听一位在风月场上穿梭多年的朋友讲过的一句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他想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十个男人十个肯,就怕女人嘴不稳”。可别的男人也许无所谓,自己好歹是个干部,还是要追求进步的。老婆金章生病之后,总担心自己会抛弃她,太过敏感尖刻,又可怜又可嫌,让他不省心。当然,他的身边也不乏暗送秋波投怀送抱的漂亮女人,但他自认为对她们没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可是自从第一次见到梅一朵,他的“贼心”和“贼胆”就都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想压也压不住。
这么想着,他先是准备找个地方停下车来好好地抱抱梅一朵,可是这一段是去家和单位的必由之路,万一碰到了熟人,那就太不好意思了。忍忍吧,只好忍忍了,寒假妻子就会要带着孩子去北京找钢琴老师学琴,向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进军了,到时候再说吧。这样说服着自己,他就从底下伸过右手去握梅一朵的,没想到梅一朵的手先是缩了下,被自己握定之后,竟然像触电似的发起抖来。这下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记得前方五百多米的地方右拐进去,有个文化宫的老宿舍没有门卫,院子里路灯也没有,就加快速度,向那里开去。
自己的手会发抖,这也是梅一朵始料未及的,她怕被刘冬明误解为矫情,或者误解为自己故意抖起来暗示他引诱他,就想控制住发抖,又不愿中断这幸福的一握,于是在心里取笑自己:这就是传说中的初恋感觉么?那就太怪了,梅一朵,你结婚都三年了呢!
她把自己的手在他掌心里慢慢调整为拳型,用力地握紧,直到有了长指甲陷到了自己掌心的肉里的微微痛感,手才不抖了,可是另一种感觉却怎么也不能控制,发潮了,不可遏制的潮湿,这么汹涌,是罗伟林从来没有激发出来的。这么汹涌的春潮,她自己都闻到了不断腾上来的花腥味儿了,不行!不行!真丢人!她吞咽发烫的口水,想罩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她想找合适的话题,拯救快要被潮头吞没的自己。
窗外是波光粼粼的弯江,天空有圆盈皎洁的月亮,两天前才过完中秋节,梅一朵却忘记了今夕何夕,她指着弯江说:春江花月夜。
刘冬明此时万念系于一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真切,却每一个字都不明白意义,只机械地回答:对。
梅一朵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诗,说了出来:春潮带雨晚来急。
车子刚好拐进黑蒙蒙的文化宫院子,刘冬明一个急刹,赶快熄灭了车灯,也顾不上灯光的余晖,就紧抱住由于惯性身子还前倾着的梅一朵,拿嘴唇堵住了她那将要滚滚而来的,反季节栽培的串串诗词。
手机如棒喝一般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像拔河时齐喊的口令:一、二、三、四、五—哗—!刘冬明被铃声拽了过去。
他用力又无力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命令全身的每块肌肉、每滴体液、每缕气息都减速复位,响到第七声,他接通了手机,讲话之前,他又咳嗽了一声。
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咳嗽,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快回吧!你看你这儿子,我怎么喊都不练琴,怎么喊都不练琴!你看你看!还哭!还哭!看爸爸回来怎么对付你?
刘冬明说:你让卅卅接电话。
电话那头,金章迟疑了一下说:诶?刚才你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啊?
刘冬明说:开了个小会,调成震动忘记调回来,刚听见,要不等我回来再说?我五分钟就到了。
那边又迟疑着听了听,说:好吧,快回啊!
见刘冬明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梅一朵问:他妈妈?
刘冬明说:是的,我都忘记今天周四了,学校的钢琴老师李瀚海,你认不认识?盛卫国说他的基本功比赛拿过全国大奖的,我就辞了原来的老师,请了他,这样在学校的时候他也可以陪练,他给卅卅排的特别辅导的时间是周四到周日晚上,本来开始就要跟你讲的。
梅一朵脑里闪过局长夫人锐利的眼神,低声落寞地说:我晓得,今天下午放学她来接孩子的时候告诉我了。
说话间车开到了通往南山新贵的路口,刘冬明把车靠边停下,有些歉疚地说:那,我就不送你进去?
梅一朵没想到绕一下就来回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竟然不送了,就生气地把车门拉开,却并不马上离座,说:好吧,走路也就半个钟头吧,又不是没走过!
刘冬明笑了笑,两手紧握方向盘,一副整装待发、十万火急的样子,用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说:实在对不起啊,刚才我怕她追问,讲了五分钟的,再见吧,我会跟你联系的。
梅一朵见他都赶自己下车了,气得血直往上涌,一言不发地抱着大摞资料冲下车去,“砰”地关了车门,自己还没站稳,刘冬明的汽车就子弹一般射到了百米开外。
梅一朵望着绝尘而去的车,一颗易感的心又受到了水深火热的刺激。晚风中,她跟着路边高大的樟树一起,绝望地摇头,再摇头,心里高骂着:你这么怕老婆的人,有什么资格婚外恋啊!
梅一朵抱着一大摞资料走着,走着,走得眼泪婆娑,走得天昏地暗,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今晚无论如何都没心情、没能力完成策划案了,她想,培根说,“爱情是愚蠢的儿子”,真的是愚蠢的儿子,这按捺了多年的爱情一冲上头来,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她记起她们这地方的一句方言,讲谁蠢就讲谁“一脑壳的煤炭”,或者说“木脑壳”,不管煤炭也好,木也好,都只晓得蠢蠢地烧!烧!烧!自己现在不是在蠢蠢地烧!烧!烧吗?
可是这岩浆一样在地底下烧烧烧的感觉真难受啊!得找一个出口,得找一个出口!罗伟林!对,罗伟林!就是你!不是你我又如何能容许自己放纵?不是你我又如何会愚蠢到自找轻蔑!你看别人的老婆一个电话就把他招回去了,说五分钟就五分钟,你却连电话都不接我的,我哪点不如人啊!
梅一朵马上挥手拦了辆出租车向家里赶去,今天晚上,她准备斯文扫地,她准备大干一场,要烧就一起烧吧!谁怕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