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羽等人在武胜关盘亘了数日,一无所获,只好赶往颖昌府。
这一日,行至蔡州西平,此去颍昌府不远,众人加倍留意打听,终于在一家客栈探到柳凤翔行踪。
那客栈的掌柜回忆道:“去年十月底,有一帮泼皮破落户在小店讹人,柳大官人看不过眼,出手打发了他们,帮小店免去不少麻烦,次日他老家便北上了,再也没见回来。”
众人略感欣慰,出来这么久,总算有那么一点点收获了。
然而欣慰之余,大家更加担心甘雨迟,她是女流之辈,独自一人漂泊江湖,犹如孤雁流落荒野,其险恶辛劳,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她又音讯全无,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能不令人忧心挂怀。
既然有了柳凤翔的蛛丝马迹,大伙赶路之心更切,在西平稍作逗留休整,便即启程,当日入夜,到达一处大镇,时辰虽然已至二更中,镇上依然处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问之下,才知这镇名叫驼口镇,为商水、澧河、汝水三河交汇处,乃是中原极为重要的水路码头之一,商贾云集,八方荟萃,茶馆酒楼林立,勾栏行院遍布,莺歌燕舞,通宵达旦,风流繁华,直逼秦淮。
众人无心游玩,又兼十分疲惫,一到镇上,便寻了一家临河客栈住下。
曹羽等人住二楼上房,这河房底下,便是一条临堤街道,房间轩敞舒适,布置颇为讲究。立在窗前,便可尽览河上及对岸景色、灯火。
大伙约定了明日出发时辰,各自回房,曹羽简单梳洗后,趺坐于床上,行功一个周天后,正要下床关窗灭灯时,敲门声想起。
“哪位?”曹羽问。
“跑堂的,给爷送新煨的信阳毛尖,这茶可美着呢!”
“多谢小二哥,我夜里喝茶睡不安稳,请回吧,我就不开门了。”
“这……既如此,小的告退。”
小二的脚步声刚刚消失,一阵铮铮琴声透过窗外游人的嘈杂声飘了进来,曹羽乍闻雅奏,忍不住坐在床边细细品味,只觉其音断断续续,幽幽咽咽,似乎是一个天涯沦落人,在向他诉说着无限伤心事,难得的是伤而不悲,意境宽宏,想不到市井之内竟有如此高人。
曹羽虽不善琴箫,却也喜爱音律,他一心想看看抚琴者是何许人也,便缓步走到窗前,循声望去,遥见河对面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之中,有一女子,满头秀发,乌云堆雪般的流苏髻上,珠翠灿然环绕,她香肩微削,腰身窈窕,着玉色缎禙,绛紫披帛,正低眉垂首,坐于窗前,一张黑色瑶琴横在膝上,那美妙音调正从那纤纤玉指下流出。
曹羽心念此女琴艺高超,不觉多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此举有违礼数,正在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瞧见一个老人走到了那女子身后,曹羽心想,这老者多半是她的仆从,又或者是那酒楼跑堂的伙计,当他把窗户关得只剩一条缝时,忽见那老人突然出手,在女子背上点了两下,那女子当即昏倒在琴边,老人将她提起,往肩上一扛,转身奔出了屋子。
曹羽见状,吃了一惊----这盗卖人口的好大胆!即便这女子是青楼的小姐,也不能让她到贼窝里受苦!
他来不及拿兵刃,当即操起窗边一条凳子,打开窗子,飞身跳向堤边一株矮矮的柳树,同时将凳子远远抛出,扔向河中央,他的脚柳树梢头一点,身子又弹向河心,不偏不斜地在那凳子上方落下,右脚在那凳子上似乎只轻轻一碰,便飞落至对岸。
这澧河宽有数丈,若无凳子接力,曹羽怕难以跳得过去。
曹羽一提气,纵身飞上那女子所在的楼顶,凝目仔细搜寻,天可怜见,那老者尚未逃得太远,他正扛着女子,在对面巷子中向西飞奔,曹羽毫不犹豫,施展绝顶轻功尾随而去。
翠、青、紫三女正在房中说笑,听到河对面琴声响起,高高低低,哀婉忧伤,都围到窗子旁想看看是什么人弹得这么好听的曲子,哪知不仅看到斜对面窗前一位玉色锻褙、大红抹胸的女子低头抚琴,还看到正对面房屋中男女亲昵同坐、花天酒地的情形,三女连忙嬉笑着关上了窗子,坐下来继续闲谈打闹,正聊得高兴,听到有人敲门。
荀紫问:“是谁?”
门外应声道:“跑堂的,新煨的信阳毛尖,诸位客官要尝尝么?”
三女聊得口干舌燥,听说有茶送来,正中下怀,荀紫连忙过去开了门,看到一跑堂的,站在门外阴影里,递过来一只茶壶道:“新到的毛尖,掌柜的让小的送来给各位客官品尝。”
荀紫接过茶壶,道了谢,看着跑堂的走了,返身进屋关了门。
邓翠道:“苏东坡说‘淮南茶信阳第一’,快斟来尝尝!”
荀紫给每人倒了一杯,三女见那茶水绿莹莹煞是鲜润,大加赞扬,捧起茶杯,细细品味,果然清香爽口,回味悠长,邓翠道:“这多半是明前茶。”
荀紫道:“什么明前茶?”
邓翠道:“明前茶啊,就是清明节前采制的新茶,乃茶叶中的上品。”
正说着,突然感觉头晕犯困、浑身乏力,惊道:“这茶水有古怪!”她话刚说完,荀紫已打翻了茶杯,趴倒在了桌上。
荀青扶着桌子猛地站起道:“有人暗算!公子……”话未说完,又坐到了圆凳上,而后顺着凳子往地上溜,邓翠连忙侧过身去扶她,却被她一起带倒,两人躺在地上,连挣扎的劲儿都使不出来,先后昏睡过去。
上次遭暗算的时候,她们并不怎么害怕,因为她们当时隐约猜到那是孟玉成所为,孟玉成的侠名抵消了不少恐惧,并且,她们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印证;而这一次,一切未知----谁在暗算我们?目的是什么?三女在昏迷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恐惧在她们的心中渐渐滋生。
未知,不正是恐惧的来源么?
在对未知的忧虑中,恐惧由弱到强,当认命的释然在心中蔓延时,恐惧又由强到弱,如此,忧虑与释然交替,恐惧起起伏伏,直到麻木。
当她们彻底失去知觉后,所有感觉、思虑便完全消失,就如死了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
邓翠、荀青、荀紫三女于昏昏沉沉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头朝下背朝天地趴在马背上,四周乌漆墨黑的,马蹄声“嘚嘚”,不知正往何处去,稀里糊涂中,听到有几人正在大声争论什么,其中一副鸭嗓子道:“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自然不同你们争,可是姑娘特意嘱咐过,要给老万留一个,论起来,你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剩下两个给谁不给谁,我也难以做主,不如这样,先把她们带回去,交由姑娘定夺,大伙不必再争了,免得伤了兄弟和气,如何?”
有人道:“王管家说得有理,三个小娘子都貌美如花,一般可人,得哪个都不吃亏。”其他人大笑着赞同。
三女听了,头脑顿时清醒,一股凉意嗖地打心底窜出:这不是要把我们分了做妻妾么?那可如何是好?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山贼?强盗?他们口口声声提到的姑娘,莫非是他们的山大王?姑娘做山大王倒也稀奇!不妙!公子会不会也中了他们圈套?这会子怎么样了?覃公子、林秀才他们呢?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被掳了?
三女想抬头寻找曹羽他们,却哪里抬得起来?想要挣扎呼喊,却发觉舌头已不听自己使唤,不光是舌头,浑身上下每一处筋骨似乎都已成了别人的,自己丝毫控制不了,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若非要说有什么地方能动,那就只有心思了。
邓翠她们何曾经历过这等险恶之事?莫名的恐惧再一次如黑夜里冰冷的海浪般袭来。
正当三个姑娘六神无主时,忽听有人道:“哟呵,三个丫头都醒了,没想到竟醒得这么快!”
那王管家道:“这三个女娃了不起,内力竟然如此深厚!若是你老张吃了这‘噬魂散’,还不得睡他个一两日?给三位姑娘闻点解药,让她们能坐起来骑马,不然的话,教人看到了可不大妙,人家还以为咱们是拐带良家妇女的人贩子呢。”说罢,他“吁”了一声,马队停下。
有人将貌似药瓶的物事伸到翠、青、紫三人鼻孔下面,一股辛辣气味冲得她们直流眼泪,等了片刻,她们感觉自己身子微微能动,似乎恢复了几分力气。
于是,便有人将她们扶起坐稳,马队继续前行。
三女环视一周,黑暗中瞅见八条人影,各乘一骑,还有两人,屁股朝天地搭在另外两匹马上,瞧那身形,像是覃渊和林举。
公子不在!说明他没有被这些宵小之徒抓住!再者说了,公子何等精明?怎会中他们的鬼蜮伎俩?可是,他哪里去了?
渐渐地,三女口舌也能动了,荀紫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们,你们是谁?抓,抓我们做什么?”
有人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抓回去做老婆!”几个人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荀青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那人道:“等你我洞房花烛之时,自然知晓。”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个不停。
荀青又问:“你家姑娘是何来路?”
那位老张道:“我家姑娘来头大着呢,你小丫头还不配知道!若咱们成了一家人嘛,那就好说啦。嘿嘿嘿……”
邓翠道:“青丫头、紫丫头,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公子会想法子救咱们的。”
有人接道:“你家公子?哼,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能救你们?”
邓翠道:“不妨等等看。”
那几人相顾嬉笑道:“这丫头,对他家公子的本领倒蛮自负。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不是么?咱家姑娘亲自出手,管你公子母子,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嘿嘿,你们公子啊,这会儿多半已经被老万装进麻袋里了。”
……
等他们奚落够了,荀紫轻蔑地冷笑一声道:“少在这里胡吹大气,若是真刀真枪地动手,你们一群人都不是我们三个的对手!属下们草包,做首领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姑娘,哼哼,这会子正跪着向我家公子求饶呢!”
那几个人一听,立刻在马背上暴跳起来。
有人道:“你这个臭丫头,少耍嘴皮子!信不信老子在这里办了你?”
有人道:“你家公子算什么?给我家姑娘提鞋都不配!”
有人辩解:“谁他-娘-的跟你真刀真枪地打?好男不跟女斗,这道理老子懂!”
……
最后,那鸭嗓子王管家道:“兄弟们,罢了,罢了,跟三个小丫头斗什么气?没的让人笑话咱们爷儿们气量不够大,等妞儿们成了你们的老婆,还不有的是机会整治她们?”
那几个人这才住嘴。
三女不再搭理他们,回过头去喊覃渊、林举,可无论如何大声,总唤他们不醒。
王管家笑道:“三位,省省力气吧,你们就是在他二位耳边打雷,他们也醒不过来。”
荀紫颤声道:“你把他们杀了?”
王管家道:“放心吧,这二位只是睡得沉了些,他们若死了,咱们早抛尸啦,谁没事儿驮着两具尸体在三更半夜里晃悠?姑娘,怎么?担心情郎了?”
荀紫扭过脸去,不再理他。
旁边有一人道:“我说这位姑娘,你那小白脸情郎,中看不中用,我们几个,才是响当当的好汉子、真男人,就是论容貌,也不比你那小白脸差!”
王管家道:“老陈你就别臭美啦,幸亏天黑看不到,否则就你那张大长脸,还不他-娘-的把三位姑娘给吓坏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声音在田野上传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