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之后,林徽因继续在培华女中念书。徐志摩继续做他的诗人,写一首首缠绵动人的诗。两个人,像是从未有过交集。那一段美好的感情,仿佛只存在于康桥之畔、伦敦之雨里。它如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静静地、悄悄地开在异国的晚霞下。流云易散,琉璃易碎,昙花的开合,短暂却深刻得令人不敢忘却。
谁敢忘却,心头上的伤疤?徐志摩不敢,他写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后人说,这是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诗,在康桥别后,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只能各自背道而行的时候。提及过往,他似乎抹不去一丝淡淡的惆怅。若是当年他们走到一起,或许一切都不是如今的模样。但是不行,他们都败给了现实。现实的力量是那样强大,即使他付出了所有的勇气,她也一度沉溺,可梦总会醒,现实总会来——他们总归要桥归桥路归路,沿着各自的人生,任由时光一路狂奔。
时光荏苒,康桥边的青草绿了几个轮回,春风拂柳去,斗转星移,漫步桥畔的小儿女却情态依旧,依稀是旧日的缱绻依恋重新浮现。百年前,也曾有人走过它身旁,携手并肩,如一双永远同时升起和落下的星辰。可最终,他们并没有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在行走人世的过程中发现,爱情原来并不是贯穿人生始终的主题。他们都还要扮演许多角色:孩子,父母,朋友,亲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要成为自己。这听上去并不难,可是,要成为真正的自己,却是一场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永恒·爱与痛浇铸一段回忆
夜色初上时,华灯如花绽放,汇成浩荡光彩,明亮一整个人世。那样的动人光辉,仿佛世间只有一样可以媲美。那是看到了热恋的爱人时,眼眸在一瞬间亮起的光芒,苍苍茫茫的人世一切,都只是那人的背景,桃花流水,霞光月影,都没有那人的一分夺目。
徐志摩眼中的林徽因,就是那样耀眼夺目的存在。为了她,他背弃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可是,就在他准备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现实已经关上了她的心门,她再也没有靠近过他,像当年在迷蒙的伦敦里,隔着炉火的暖光凝视着他。
或许,时光轮回,当一切都没有被捅破,他们还可以扮演对方生命里一个特殊却静好的角色:他是她的老师、朋友,而她是他的小小天使。他们还能将对彼此与众不同的情意或眷恋悄悄置放在心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但世界上没有如果,尽管后悔,然而发生的一切终究已经发生,而徐志摩也想为了这份爱尽力去争取,即使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回到祖国后,二人在一段时间内未曾有过来往。林徽因离开英国时,或许是林长民生怕多生枝节,他们并未向徐志摩辞行。徐志摩回来之后,也尽力不再去思念林徽因。只是,情到深处不由人,他终究未能抵挡住内心的渴盼,继续对林徽因展开了激烈的追求。就算此时佳人身畔已有良人相伴。
林徽因此时的恋人,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这对小情侣在家长的撮合下,彼此钟情,很快陷入了爱河中。那时林徽因还在培华女中念书,二人约会时,经常会约在松坡图书馆小屋。他们的恋爱关系,当时是尽人皆知的。当然,徐志摩也知道。然而,他还是经常来到小屋前徘徊不去。无可奈何的梁思成,只好在门口挂出一张牌子,上面写着“情人不愿受干扰”的英文。看到这样的字眼儿,徐志摩只好怏怏而去。
但是,受挫的徐志摩,并未就此彻底放弃林徽因。那苦痛纠缠的一年多时光里,他抓住一切机会,希望能够挽回林徽因的心。一个男人,能够为自己做到这些,林徽因心里,说不感动也是不真实的。可她毕竟是一个看似柔弱却意志坚定的女子,一旦做出决定,便将以终身去贯彻。
属于他们的,只有过去,而他的未来不属于她,她的明天也和他没有干系。
1924年4月,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来中国访问。当时,负责接待泰戈尔的是徐志摩和林徽因,实际上梁思成也在接待人员中。为了大局,林徽因对徐志摩恢复了友谊。徐志摩欣喜若狂,误以为林徽因已经回心转意,愿意和自己重新开始。然而,他的满腔希望,终究在泰戈尔离去之后尽数落空。林徽因并不愿和徐志摩再度展开恋情,此时,她已经放下了他,可以将他当作一位故友、一位旧交,甚至是兄长,但这些感情里,无关情与爱。
说到底,林徽因是聪明睿智的女子,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了解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她,会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泰戈尔来的时候,还曾出于徐志摩的拜托,希望促进二人的复合。可她只是一笑置之。任谁都看得出,徐志摩已彻底从她生命中淡出。当她站在茫茫的人群中,在车站为泰戈尔送行,目光柔软却淡然——正如她对待每一个人那样,这每一个人里包括徐志摩,却并不包括梁思成。
爱或不爱,有时真是界限分明。情感细腻的徐志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痛苦得几乎要发狂,在彻底失恋的悲伤里,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其实,徐志摩心底早已知晓一切终将成为回忆,他只是放不下,只是忘不了,只是过不去。那个现实太残忍,虽然早有认知,却依旧不愿接受。于是徒劳地,继续纠缠追求着林徽因,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这样忧伤,这样潦倒,还不如当初潇洒放手,留一个月明风轻的背影,还能成全一个大度的美名。只是,这太难做到了。
这份悲伤,一直缠绕在诗人的心头。直至次年,他遇上了陆小曼,再度焕发了爱情,如痴如醉地爱上那位娇娆的交际花时,林徽因的身影还是不时会出现在他的心头。他在《爱眉小札》里对当时的恋人倾诉说: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
林徽因,这个淡雅秀美的女子,在徐志摩的生命中,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他的一场劫,如此美好,又如此忧伤;那是盘桓在他心尖的白月光,一生一世都要挥之不去了。哪怕,此生她终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以他人的姓氏周旋于人世,也为他人持家教子,做一位好太太。夜灯亮起,他将没有资格凝望她卸下白日防备后的单纯容颜。
而他,终将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失恋和恋爱,都将成为激发诗人心中澎湃的契机。他爱过,失去过,重新开始一段爱时,证明他已彻底痊愈,也彻底将林徽因放下。多年后,当林徽因和梁思成从美国留学归来,他身侧也有了娇声软语的解语花。时光,都将他们淬炼成了更好的人。
或许,正是现在,他们才有资格去毫无芥蒂地拥抱彼此。将对方当作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事实上,他们诚然也这样做了。林徽因非常愿意重新展开他们的友谊,当然,对于徐志摩亦是如此。他们都曾携手走过彼此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了解彼此的。放下了无数尘埃往事,他们真正成了至交。
若是不曾发生那场意外,说不定他们是能够成为一生的好友,看着时光渐渐在对方身上留下深刻痕迹,看着彼此的儿女渐渐长成,长到他们相遇时的那个年纪,然后相视一笑,各自感叹,原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就是时光啊!可以挥散所有不快,也可以在断壁残垣上新建一座宫殿。可是,残酷的命运,并未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
1931年,徐志摩所乘坐的飞机失事。那日,他正要去参加林徽因为外国驻华使节作的中国建筑艺术讲座。那年,他不过三十余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永远画上了休止符。许多人苛责林徽因,认为徐志摩是为了她而死。殊不知,林徽因心中亦是悲痛难忍。她忍着心中巨大的伤痛,为他布置灵堂,甚至流着泪这样写道: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许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永远失去了什么,她失去了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失去了一位可以像兄长一样亲切敦厚的人,她失去了那段回忆的男主人公,从此以后,她的回忆残缺不全。再也无人能够和她一起忆起那年康桥的月色和星光,炉火旁的湿漉和温暖。
只是幸好,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明朗如风的男子。她的丈夫,在她最悲伤最痛苦的时候,始终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他是了解她的,深深洞悉她灵魂的每个角落。关于林徽因和徐志摩的纠葛,他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和理解。在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梁思成前往失事地点,带去了林徽因亲手制作的花圈,并带回了一块失事飞机的残骸。林徽因将这块残骸挂在自己的卧室,直至最后。
莫不是,这样的陪伴,也算是另一种永远?他用生命的结束,将自己变成了林徽因回忆中的永恒。岁月悠长,渔舟唱晚,脉脉斜阳下,依旧是一片有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