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婴先让韩信归队,安抚一下受惊的心情,然后准备等待汉王的召见。韩信惊喜万分,熬过寒冬飞雪,终于即将迎来百花齐放的春天。韩信非常感激夏侯婴,他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将成为自己的政治恩人,韩信激动地给太仆大人行礼道谢。
夏侯婴是个信人君子,他对韩信做出的承诺,就一定要实现。韩信前脚刚离开,夏侯婴后脚打马闯进了汉王的大帐,他要向汉王道喜:大王还乡有日矣!
此时的汉大王正坐在榻上,两只脱了袜子的大臭脚伸进地上的铜盆里,由两个侍女轻轻揉捏。刘邦双目微闭,哼着小曲。猛然听到有人大喊:“汉王,大喜!”把刘邦从鸳鸯戏水的梦幻中拉了回来。刘邦睁眼看时,是夏侯婴。
刘邦挥退侍女,问滕公何事有喜。夏侯婴把刚才经历的戏剧性一幕从头到尾告诉了刘邦,像是讲故事。夏侯婴讲得眉飞色舞,刘邦听得昏昏欲睡,不停打着哈欠。刀下留人,这故事太老掉牙了,夏侯兄就不能整点新鲜段子?
韩信何人?当夏侯婴说出此人曾经在项羽帐前做过执戟郎,刘邦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刘邦不止一次见过这个执戟郎,原来他叫韩信,知道了,滕公还有何事?
“这可是世间少有的大才,汉王何不重用之?”太仆大人有些着急,汉王不可以轻贤,你刘三乐不思沛,我还想回老家呢。在夏侯婴的一再举荐下,刘邦有些不好意思了。
夏侯婴对韩信称赞有加,想必这个韩信还是有点本事的,可是给韩信封个什么官好呢,大将军?别开玩笑了,项羽的执戟郎做刘邦的大将军,传到江湖上,不怕诸侯笑掉大牙?
刘邦想了想,告诉夏侯婴:“治粟都尉现在还缺一人,不如先让韩信充其职,等他做出成绩,可以考虑大将军的人选问题。”夏侯婴知道这是刘邦不好驳他的面子,想想也能接受,先让韩信历练历练,大将军的事情,不着急。
汉王签发的委任状被人送到了韩信的手上,当韩信打开一看,差点又没哭出来,刘三的脑袋被驴踢了吧,让爷做什么治粟都尉!
治粟都尉是个什么官?
秦汉时的“治粟”不仅管理粮食,还管理市场、货币、土地、运输等国家经济要害部门,而这个部门的最高长官是治粟内史,汉武帝改称为大司农,为九卿之一。治粟都尉是治粟内史的下属,都尉上面还有治粟丞,级别不算太高,但比连敖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官要高多了。
治粟部门的重要性,想必韩信是知道的,《汉书·食货志上》: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当上国家经济部门的中层干部,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努力肯干,镀层金上位并不难办。也许有一天,韩信会做到治粟内史,与丞相萧何同坐前席,与汉王论治天下。
可做经济部门的长官,从来就不是韩信的追求,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率万夫横平天下的梦想,留在这里当都尉,和在项羽身边做执戟郎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最让韩信失望的是,做治粟都尉也没什么,汉王总要见一见吧。只要能见到刘邦,韩信相信自己可以凭实力征服刘邦,让刘邦惊呼天才出世,可刘邦根本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怎么办?再一走了之,回到项羽身边继续做执戟郎,继续做项羽呼风唤雨、改写历史的见证人?韩信当然不会走,他还在等待与刘邦的见面。一日见不到刘邦,韩信在汉中的旅途就不会结束。放眼天下,除了刘邦最有可能重用自己,还有谁可以托付一身锦绣俊才?
韩信一直在给刘邦机会,他还不断地说服自己,苦苦等待着汉王的召唤。可没过几天,刘邦忘记韩信是谁了,汉王依然在回味那几个美貌侍女带给他的无上快感。
有些让韩信意外的是,他这块石头丢到刘邦这潭臭水沟里没有打出一片水花,却在萧何那里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萧何是汉国第一重臣,除了刘邦就是他了,刘邦在政治上是片刻也离不开萧何的,否则就得抓瞎。萧何有什么本事?镇国家、安百姓、定法律、收籍册、治田亩、督税赋、调军粮,汉国最终能一统天下,萧何至少要占三分之一的股份。
韩信所在的治粟部门也在萧何的职责范围之内,也许是夏侯婴的推荐,也许是韩信因为公事要向萧何汇报,一来二去,一位千古名相和一位千古名将就这样结识了。简短的交流后,萧何大惊失色。
汉水粼波,居然有如此蛟龙!
萧何按剑立于汉水之滨,听波涛汩汩,沉吟不语。
人才难得,这是萧何意识中的第一反应。萧何知道汉国在诸侯中的处境,兵不强、地不多,但最重要的是现在还没有具有全局领导能力的将才。如果以后要出兵三秦,与项羽争天下,凭樊哙、郦商之徒,是不可能打败项羽的。
汉国距离沛县有千里之遥,难道萧何愿意在此终老,做客异乡吗?当然不是,他和所有的沛籍将士一样,都在热切期盼着能早日回到家乡。自从韩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萧何眼前一亮:能使吾等还东者,必是此人!
韩信和萧何都说了些什么,和之前夏侯婴问话一样,《史记》同样没有记载,但话题肯定离不开如何平三秦、破西楚,定天下。韩信也知道萧何的政治分量,如果能打通萧何这个环节,也许刘邦会高看自己一眼。
韩信几乎倾其平生所学,席前指掌,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吞吐天地,包并八荒。萧何目不转睛地看着韩信,一边听着韩信指画天下形势,一边在心中不停地赞叹:此人归汉,天意,这是天意!
萧何已经知道了夏侯婴曾经在刘邦面前力荐韩信,但萧何也奇怪刘三怎么没重用韩信。萧何好言安抚韩信,说汉王向来敬重我,由我来举荐,汉王必能重用韩生,你先回去做好本职工作,等我的好消息吧。韩信相信萧何的分量,打通了萧何这一关节,离刘邦就越来越近了,也意味着自己登龙翱翔九天,已为日不远。
相似的一幕再次出现:萧何来找刘邦,汉大王又在洗脚,懒洋洋地问丞相何事。萧何把情况一说,刘邦有些不耐烦,又是韩信,韩信塞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成天在寡人面前给这个给项羽看门的兵头子吹喇叭。
萧何的面子还是不如夏侯婴的大,夏侯婴一说,刘邦至少还升了韩信的官职,但任凭萧何口吐莲花,口干舌燥,刘邦半点反应也没有,萧何气得差点当场踢翻刘邦的洗脚盆。
萧何的愤怒是有理由的,眼看刘邦终老汉中的意愿越来越强烈,身在汉中的关东籍将士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刚出灞上时,数万将士都慷慨激昂地向汉王表达同甘共苦的豪情,但走上栈道后,这些人才发现蜀道行走之难!再加上刘邦走过一段栈道,便烧掉一段,以示再无东归之心。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谁愿意跟着这个胸无大志的汉王客死异乡?
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三三五五的汉军将士擅自脱离大部队,朝着日出的方向,唱着家乡的歌谣,从山脚下不知名的小道悲壮地逃去,他们要回家!慢慢地人数开始成倍增加,歌声震满山谷,飞鸟受惊,盘旋而不敢下。
对于军中出现大规模逃亡的情况,刘邦心里很明白。他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也想回到家乡,可他的军队满打满算不到十万人,能打得过项羽手下四十万悍卒吗?还是按子房先生说的办吧,忍为上,谁如果思乡东归,他绝不阻拦。
萧何也许是没看透刘邦的心思,他还在为刘邦不思东归而愤怒。眼看着离南郑越来越近,萧何再一次催刘邦重用韩信,刘邦依然对他打哈哈:人才难得,丞相放心,我会考虑重用韩信的。
萧何没办法,只好回去告诉韩信,让他再耐心等等,汉王用人一向比较靠谱,不会开玩笑的。看着萧丞相为自己的事情跑来跑去,韩信心里一热,他也不好意思再催促萧何,韩信还是识趣的,那就再等等吧。
从山谷空野,到汉水之滨,一直到了南郑城里,刘邦住进了汉王宫,韩信还是没有等来刘邦的召唤。这一次,韩信的心真的凉透了。
韩信后悔了,早知道刘邦是个叶公好龙式的人物,还不如跟着项羽回楚国当执戟郎。枉费自己千辛万苦过栈道、渡汉水,风餐露宿,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回到项羽身边?韩信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但至少要从刘邦身边消失,这一点韩信已经决定了。
这就是韩信!
如果韩信留下来,治粟都尉的俸禄足够韩信吃喝用度的,难道韩信忘记了饥饿的滋味?忘记了被亭长夫人赶出家门时的悲凉绝望?忘记了河边柳树下的几近饿死?
以韩信的聪明才智,做九卿长未必不可能,虽然不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但在官场上呼风唤雨,不也是一种成功吗?何况治粟都尉也是军队职务,再等等又何妨?让刘邦重用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做大将,确实有些难为刘邦。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再给刘邦一点时间,有萧何的面子,刘邦总会给自己机会的。但韩信来到这里,不是做什么治粟都尉,哪怕月俸两千石也不要,他就是要当大将军,即使月俸六百石也无所谓,有碗饭吃就可以。
要么做大将军,要么继续寻找做大将军的机会,为了实现这个在许多人看来非常可笑的目的,宁可浪费掉整个人生,这是多么可怕的坚持!
就是因为还在坚持这个理想,韩信才在众人的耻笑声中,从屠家恶少胯下钻过去。如果没有这种可怕而不可思议的坚持,韩信早就杀掉了这个不知好歹的恶少。韩信的骨子里只有一个信念:他天生就是来到人间做大将军的,这是上天的旨意!可萧何催促刘邦已经不止一回了,依然没能说服刘邦重用自己,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天下之大,五湖四海,三山五岳,何处不可安身?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汉国的治粟都尉韩信背着包裹,以剑为杖,心境悲凉地悄然离开了刚来不久的南郑,沿着他西来的道路,朝着东边的方向走去。每次月下拭剑,韩信都心酸不已,这柄剑久经疆场血骨磨砺,对月犹寒,其声犹刚,却依然无法见证韩信的成功,韩信有愧此剑。
因为汉军刚到南郑,人事初定,萧何也忙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韩信的离开。刘邦从灞上一路南下,走栈道,翻险山,涉大河,也走累了,刚进汉王宫,刘邦就立刻脱掉鞋子,跳上床榻,先美美地睡上一觉。
丞相萧何这几天非常繁忙,他还在脚不着地地指挥吏卒打扫衙舍,整理账目籍册,至于韩信的事情,稍后再找刘三论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韩信卷铺盖跑了。
韩信跑了?
当确定这个逃跑的韩信,是治粟都尉韩信,而不是韩襄王之孙韩信时,萧何气得大骂来人不早说,韩信真要找不回,等着屁股挨板子吧。现在的韩信对萧何来说,就是日后他能回到沛县家乡的保证,绝对不能让韩信离开。萧何有马,立刻上马去追,无论如何也要把韩信找回来。
可能是因为韩信走了很久之后,手下人才通告萧何,或者是萧何对汉中的地形不熟,萧何打马出城,却始终没有发现韩信的背影。好在萧何有坐骑,不用耗费自己的体力,而韩信徒步前行,走不了多远。萧何很快发现在月色的映照下,汉水北岸,巴山脚下,风卷流水潺潺,缓慢行走着一个孤独的黑影。
萧何激动地跳下马,大声叫着韩信的名字,韩信猛地转身。见是萧何,韩信低头浅叹不语。
“为什么要离开?”萧何问。
韩信看了一眼轻波粼粼的汉水,水中盈月,欲碎还圆,偶尔有鱼儿探出水面,来欣赏这幅静中美极的图画。
韩信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轻轻摇摇头,回答萧何提出的问题:“信不辞辛苦,翻山过水,追随汉王至此,欲有为于汉王,得志于天下,岂为治粟都尉而来?有宝玉在此,汉王却待为常珠,不以为我贤,不重我为用,如此,信所以辞也。”
萧何再问:“留在这里,还有做大事的希望,有我在此,必尽全力助你。如果离开,你认为还有谁把你视为宝玉?你确定项羽还会给你证明自己的机会?”萧何这句话重重击碎了韩信脆弱的坚持,韩信沉默不语。萧何说得没错,留下来,还有机会;离开,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丞相言是,但信留在这里,却看不到希望,汉王一次次拒绝,信已经心灰意冷。”韩信似乎没有了之前愤怒的坚持,如果他能看到在刘邦这里做大将军一展雄才的机会,他真的不想离开。
萧何是吏员出身,最擅于察言观色,从韩信沮丧的神色中,他发现韩信其实并不是想离开,只是自己还没有坚定韩信留下来的决心。萧何知道该怎么做了,一定要让韩信从自己这里看到拜大将军的希望。
萧何情绪也有些激动,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韩信的手,生怕他再跑掉。萧何眼眶有些湿润,他斩钉截铁地告诉韩信:“跟我回去,哪怕撕破我这张老脸,也一定要让汉王重用你!我不相信汉王会一意孤行,如果他还在荒谬地坚持错误,我就和你一起离开!”
韩信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