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有两个女儿,他都特别喜欢,但两个女儿差不多都不认他了。”
“他的小女儿,”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像德国人的银行家,叫特·纽沁根的男爵吗?她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她?”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疑惑地问。
“是啊,”子爵夫人继续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父亲、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就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就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把他当成了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掉下几滴眼泪。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三个人都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一会。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说,“什么叫女婿?女婿就是我们替他白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后来女婿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把她的爱情当做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挂着娘家的感情,都活生生地一齐斩断。我完全理解那个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是啊,这高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本区的区长,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囤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这高里奥像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地住在葛朗维里埃,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们的高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地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政,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族复辟之后,那老头就叫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是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这个……哦,是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几乎要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了她们的脸,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那就非牺牲不可。他便牺牲了自己,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给了他的女儿。二十年间他给了她们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所有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就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垂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流苏。“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已经看透了社会。实际上我也跟你一个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
“高老头真伟大!”
特·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愣在那,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说话。
“社会真是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份,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
“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还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地回答。
嗳,欧也纳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又虚荣到了什么田地。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让人家怕你。有朝一日你动了真情,千万要保守秘密!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前,绝不能掏出你的心来……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不算可怕呢。那两姐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多是旧家出身,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却难过死了,忌妒咬噬着她的心,她跟姐姐貌合神离,比路人还不如。姐姐已经不是她的姐姐,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
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特·玛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了他的奴隶,把他缠得直头痛,哪知特·玛赛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到我这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爱她就爱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绝不会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只需打个招呼就够了。
“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地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手和她最知己的朋友,都会想方设法把你抢过去,所以那时你就能走红了。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万宝钥匙。倘若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出马脚。那时你有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都可以实现,你哪都走得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罢了。”她扭了扭脖子,气概非凡地瞧了大学生一眼,“然后把我借你的姓氏清清白白地还给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
“要不要一个死心塌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姐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了,他想只怕回去也赶不上晚饭了。他忽然问自己:“到哪去弄钱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像人家的外室那样地浪费。他想:“伏脱冷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饭。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特·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出谋的计策,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了。欧也纳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爱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的人物。可笑他还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你的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真正当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的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伏脱冷望着欧也纳,轻蔑地说:“你心情不好,可能是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说:“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张桌子吃饭,她把我赶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头,掉转脸去抹了一下眼睛。
“那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了。”皮安训说。
吃完晚饭,客人尽散,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饭厅里沉思。
“你竟果真看到我的女儿了?”高老头问。
欧也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抓着老头的手,很亲热地回答:“你是一个好人,正派人。咱们回头再谈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