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网友读了他的这段描述之后说,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具体地说,王小波描述的就是他的老婆。她在医院学习了6个月,然后又实习6个月之后,回家就给她的老乡们动手术了,在他们的肚皮上横砍竖切。王小波当时去治病的医院,也是这种情况,最后他让医生给他吃点维生素,就当是治病了。
当然,王小波的病没有治好,他想请病假回家,领导们不同意,只让他想想当前的大好局势,还说他情绪上面有问题。王小波那时候的情绪的确很悲观,而且他生了病,当然快乐不起来,生病的时候抑郁是正常的,如果这时候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那才是情绪有问题呢。但是领导那么说,王小波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在云南待着,后来领导总算是批准他请假回家了,到了北京之后,他的肝炎才得以治愈。
如果有一天要去孤岛
对于王小波来说,在云南生活最大的痛苦,还是在于精神生活的贫乏。那里没电视,没电影,也没有什么文化消遣,最让人忍受不了的还是没书看,他曾带过去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结果被翻成了一卷海带的模样,再后来被活生生看没了。王小波说,如果当时有书看,《变形记》也不至于落得这副悲惨的下场。后来王小波做客《孤岛访谈》节目,主持人虚构出了一个“孤岛”,问王小波是否能想起云南插队时的情景,王小波回答说肯定可以。
按王小波的理解,主持人所说的“孤岛”可能就像是鲁滨孙流落的那个荒岛一样,充满孤寂,需要打发大把大把闲散的时间。主持人问王小波说,如果让他带一本书去“孤岛”,他会带什么书。考虑到孤岛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觉得该带本能熬时间的书,那么,他会带什么书呢?或许他会带本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带本罗素先生的《西方哲学史》?带本杜拉斯的《情人》?但是他不,他居然说,要带一本习题集过去,可能会带基米诺维奇的《高等数学习题集》,或者是带《几何学大辞典》什么的。这回答让主持人大感意外。
王小波自小就喜欢数学,在小学的时候还曾拿过全年级数学竞赛第一名呢。他别的科目成绩都不怎么好,数学竞赛居然能夺魁,以至于他妈妈怎么都不相信,还以为别人弄错了。后来,在学业中断期间,他还常常和哥哥王小平一起做习题,开动脑筋,想题想得昏天暗地。事实上,在无聊的时候,王小波真的会通过做习题来打发时间,他妻子李银河先他两年出国,他在家一个人无聊,也是靠做习题来消遣的。
当初王小波去云南的时候,就是缺少了这样一本习题集。那时候他的消遣,主要就是和别人下象棋。王小波家里面有不少棋谱,他还曾和他哥哥王小平专门研究过象棋的下法,有一阵子他的棋艺还很不错。在作品中王小波曾写道,主人公和别人下象棋,连赢十几把,把对方的脑门都杀紫了。但是,在百无聊赖之中棋下多了之后,他的棋艺越来越差了,到了后来,他连刚会走几个子儿的人都下不过了。所以,对王小波来说,下棋也不是好的消遣方法,还是做题好。
把时间往回推几十年,王小波在云南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些清晰明智的想法,当时他只是觉得活着挺没劲的。在那个年代,他插队的地方有军代表管着他们,这些人的思维已被8个样板戏占领了,他们自己被占领还不够,居然要别人也被这些东西占领。领略智者的智慧和卓越的艺术,这种感觉能让人兴奋得发狂,也一直是王小波不断追寻的,但是那些军代表却要剥夺他的这种乐趣,他们加之于王小波身上的痛苦,是不言自明的。
由此王小波进一步谈到,有些人正打算对人类的思维进行灌输,譬如说,要让小孩子在三岁背诵唐诗等。王小波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因为知识是给我们带来快乐和趣味的东西,而不应背其道而行,把功利的目的施加在上面。在灌输中我们失去了学习的乐趣且不去说,问题是,别人灌输的这些东西,是不是一定就是好的?
救世情节与瞎浪漫
王小波在云南经历的痛苦,和他同去的那些人都感同身受,王小波曾问起过和他一起去云南的萧林,为什么当初放着干校不去非要来云南?他的回答和王小波想的一样,他也是受到了外国文学作品中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觉得云南那么浪漫的地方简直美极了。可结果去了之后他们都发现,自己上了大当了,有些同学对那里的生活实在受不了了,就越境去缅甸当了缅共人民军,哪怕死去,也要轰轰烈烈一回。
王小波当时也面临着这种选择,没人让他去缅甸,那些去缅甸的人,也同样没人邀请,他们完全是自发过去的,甚至王小波同班的一个女同学也过去了,这让他很受刺激,觉得是不是自己也该过去。在当时,所有的年轻人都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怀,一心想着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有一天晚上,王小波边抽着香烟边考虑这个问题,他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觉得不能去。
后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王小波十分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是当时大家共同的目标,所有的有志青年都这么想,但王小波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头。首先,他不认识那些受苦的人;其次,那些人也没让他去拯救;最后,他自己还需要拯救呢,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别人?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凭自己的力量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纯粹就是个笑话。因为倘使我们要去帮助一些人,肯定要知道那些人是谁,他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能够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只有了解了这些,才能决定是不是该去帮助他们。那时候大家只叫嚣着要去解放别人,至于要被解放的那些人是什么情况都全然不知,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所幸王小波没有被蒙骗。
曾经有一个弟子问师父:“您能谈谈人们的奇怪之处吗?”师父回答说:“他们急于成长,然后又哀叹失去的童年,他们以健康换取金钱,不久后又想用金钱恢复健康。他们对未来焦虑不已,却又无视现在的幸福。因此,他们既不活在当下,也不活在未来。他们活着,仿佛从来不会死亡,临死前,又仿佛他们从未活过。”套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傻×,一种是亡命徒,那些因盲目举动而最终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的,就是傻×。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我们都是这种人,也就是王小波笔下的亡命徒。所谓亡命徒,在王小波看来,就是付出一切追求自己所愿的那些人。我们都在这么做,都希望自己所追求的东西能够实现,之所以这种人最后会分道成傻×和亡命徒,在于前者失去了理性,不会好好地思考。他们只知道跟着世俗的指挥棒走,指挥棒往东边一指,他们就一窝蜂地拥上去。诚然,东边的确有一些好东西,但这些东西未必就是他们需要的,可能西边的东西他们更需要,但是很少有人会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路线,结果就成了傻×。王小平说,当初王小波去云南的时候,就是一个傻×青年。
后来,王小波明智了,觉得再也不能当傻×了。后来有人说,中华文明将要拯救世界,王小波觉得这和当初的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因此有必要提醒一下。在王小波看来,解救受苦的人并不是不好,恰恰相反,那是很好的,问题在于,那些你想要解救的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受苦,你却非要去解救他们。救世情结当然是高尚的,但失去理性的救世情结,就是瞎浪漫。
被诱发的创作冲动
在王小波的整个文学生涯之中,云南的这段经历是至关重要的,不仅给他提供了很多的创作素材,而且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有了创作的冲动。从小王小波就喜欢看书编故事,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的作文还被当作范文在学校广播,这无疑对他的写作有激励作用。但是那些时候他都没有开始写作,到了云南之后,王小波才开始尝试写作。
后来在一篇文章之中他写到了当时的感受:“我17岁到云南,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站在小竹楼里面往四下看,四处的竹林翠绿而又苗条。天上的云彩又洁白又丰腴,缓缓地拂过。”于是,他觉得应该把这种感受写出来。在某一天晚上,王小波在半夜里起来,避开了所有人,悄悄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用一支蓝水笔在镜子上写,写了涂,涂了再写,直到整面镜子都变成了蓝色。
1980年的时候王小波在一本名为《丑小鸭》的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地久天长》,小说正是以云南的生活为背景创作出来的,讲述了“文革”时期三个知青在苦难生活中的友情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小红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勇敢率性、聪明纯真、生机勃勃、充满自信,文中形容她“像光明一样”,后来她却得了脑瘤,不幸去世。当时杂志对这篇小说评价很高,还给小说配上了一篇评论文字,但可惜的是,小说发表之后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1982年的时候,王小波开始写他的成名作《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同样也是写发生在云南的事情。小说断断续续写了十来年,没有人知道他为这个小说修改过几遍,只知道他是花了大功夫来创作这部小说的。在王小波看来,一部小说写得好不好,主要还是看作者是不是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去完善。后来小说写成了,他也感到很满意,跟别人提起这部作品的时候,连谦虚都忘了,说自己写得很有境界,随即又笑说,他好像是在夸别人的作品,这么没节制!
尽管云南的经历可能为王小波的创作提供了帮助,但对于去云南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的。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说,好的事情在某种情况下会转化成坏的,坏的事情在某种情况下也能转化为好的。王小波倒是同意这一点,但并不能由此说,坏的事情就是好的。他举例说,好比有个不良少年一脚把盲人踢下楼梯,那盲人因此复明,这虽是好事,但把盲人踢下楼去仍旧是件惨痛的事,那踢人下楼的不良少年也不能因此被看成好人。
从云南回到北京
1971年,王小波从云南回到北京。当初去云南之前他心里充满了浪漫主义献身精神,结果一去三年什么都没做成,丢盔卸甲回到了北京。看那时候王小波的照片,可以看出他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当时他的哥哥王小平在煤矿里面工作,赚的钱比较多,每个月还能回家一两次,常常带着王小波出入高档饭店。用王小平的话说,是带他开开眼,同时也慰藉一下他受伤的心灵。尽管王小波总是强颜欢笑,不过,看得出来他的兴致一直不怎么高。
后来回忆起去云南的事情,王小波说,不妨把这当作是自己中了一个大彩。所谓中彩,在王小波这里,是指意想不到的灾难突然就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在青年时期,王小波常常中彩,有时候会中一个大彩,还有的时候会中一些小彩,总之,常常中彩,怎么都躲不过。不过,有人说这是青春无悔,王小波也赞同,因为没地儿悔了,只能青春无悔。接着王小波又说,经历了一个时代,现在回头想一想,脑袋里尽是黑色幽默——很多人对此深表赞同。
王小波说起了当时吃忆苦饭的事情,原本他们吃的东西就不讲究,有时还要专门吃一顿忆苦饭,以便让大家不要忘记过去的苦。当司务长问起大家过去都吃过什么的时候,有人说吃芋头花,有人说吃过南瓜花,还有人说吃过芭蕉树心等。那司务长听了就去操办了,但是最后没弄到芋头花,因为芋头不太爱开花,结果煮的是芋头秆,南瓜花也没有,只有南瓜藤,最离谱的是那芭蕉树心,司务长居然弄了一整棵芭蕉树过来。
在似水流年里,这样的事情有很多,王小波还在小说中引用了北京大学社会系沈关宝博士的论文,说当时有一个干部,认为把大粪倒进坑里发酵太慢,居然要求家家户户在开饭前,用自家的锅先煮一锅屎!试问,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觉得自己中了一个大彩,还能怎么觉得?王小波说,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作黑色幽默。很多时候,生活之中的障碍我们无法改变,于是只能用一种玩世和有趣的心态去看待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