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微叹了口气,却见嘉敏“滋拉”一下撕开油纸,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敏把大的那半塞给萧南:“……给你。”
萧南拿了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方才……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你会吗?”嘉敏咬了一口饼,满口焦香,“你才不会。”
漫不经心,但是斩钉截铁。萧南看着她,嘴边散落的胡麻,像猫的须。不由自主的眉目转柔,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天罗地网吧——任你国色天香聪明绝顶君临天下,也逃不过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听人说过认命,从前以为人不可以认命,却从不知,命,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他认。
吃过胡饼,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精神方才好转。
嘉敏和萧南都不敢就出门,天知道于谨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其实如果单只有萧南,倒不怕他,萧南估计,他们武艺也就在伯仲之间,区别在于,于谨手里有趁手的兵器,他没有。更糟糕的是,嘉敏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拿下嘉敏,他就不得不束手了——所以总要等确定于谨走了才好做打算。
光只论速度,带着嘉敏,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于谨的。
嘉敏百无聊赖地瞧着窗,窗自然是紧闭的,也不知道于谨追到哪里去了,要什么时候才醒悟,折返,然后……再追出去。
忽然想起来问萧南:“那些衣裳……都脱手了么?”
“自然脱手了,不然拿什么买胡饼。”萧南说。
嘉敏:……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有生以来还能穷到这个地步……想必萧南也没有。真是神奇的体验。
又问:“那车呢?”
“也脱手了。”
嘉敏奇道:“怎么做到的,这么快?”
萧南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微微一笑:“不如……你猜?”
嘉敏“哎”了一声,倒真用了心去想:“这么快,自然没有很多买主,那是……有人包圆么?这人马车也要,衣裳也要……我可想不出,哪里有这么豪气的商家。”
萧南似笑非笑,扬一扬眉:“再猜?”
“那我可猜不出了,”嘉敏毕竟少入市井,思索再三,犹茫然没有头绪,只得道,“好啦好啦,知道宋王殿下手段了得了——到底卖给谁了嘛。”
萧南笑道:“你伸手,我写给你看。”
时已入冬,冬天的阳光到下午渐渐乏力,只有淡淡一层,染在人的睫毛上,铺进眸光里,恍然跃动如碎金。
不能直视的容光。嘉敏悄然移开目光。忽然记起他们被于樱雪胁迫的时候,他在车里,写在她手里的字。心里猛地一乱,想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要再与他纠缠,如何又……难道要重蹈覆辙?
她面上阴晴不定,萧南索性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手心里写了个“当”字。
原来是当铺,难怪无所不收。嘉敏疏疏地想,很有些心不在焉。因念及于樱雪,忽又问:“如果当时于姐姐带我们去那里,为的是找于谨,那为着什么缘故,忽然对车夫起了杀心,下那样的狠手?”
这个问题,萧南自然是想过的,只是他也没有想明白,只得猜道:“许是怕车夫碍事?”
车夫碍事,他与嘉敏也碍事,索性一并都杀了,清清静静只等于谨——但是于樱雪这样一个深闺女子,哪里来这么狠的心。
遂又道:“也许是车夫说错话,激怒她了吧。”
嘉敏才要说“于姐姐却不像是容易被激怒的”,忽然萧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嘉敏趋近右边与先前房间相邻的墙,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两人对望一眼,都知道是于谨回来了——他回来得却快,可见不傻。
自然是找不到嘉敏的。隐隐能听到咒骂声,只是声音太快、太低,却是听不分明。
过得一刻钟,脚步又冲了出去。
隔壁重归于静。只不知他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多半是不会了。不过……嘉敏低声问萧南:“那个小二……”
“我把买胡饼剩下的钱分成两份,给了一份给他们俩,要是他们答应办完事立刻离开,三天后再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也给他们。”萧南低声答道。
“可是三天后……”嘉敏皱眉。
萧南又笑了起来:“三天后我们自然不在这里了……人不可以太贪心。”
嘉敏:……
那脚步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嘉敏等得有些不耐烦,探头探脑道:“……我去看看?”被萧南一把拉回来:“把衣服换了!”
嘉敏顺着他目光看去,床头有个布包,打开来,是套月白蓝衫。摸在手里,很有些毛刺刺的。就知道是寻常百姓寻常所穿。嘉敏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没穿过这么粗的衣料,当时略略犹豫,迎风展开来,只有袖口几朵花。
其实也不算太难看……嘉敏这样安慰自己。
屏风后换过衣裳,走出来还有些怯怯的,不能抬头。
萧南却是眼前一亮。
嘉敏这一路灰头土脸,到如今换了衣裳,方才勉强能看。虽然质朴略过,倒也可怜可爱。心里琢磨着,像是上回,在珍宝斋看到有支柏木簪子,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刚好配嘉敏。
嘉敏被他瞧得不自在。忽听萧南又道:“头发也须得换个样式。”
……那倒是真的。嘉敏从前也听周城说过,要改头换面,最简单莫过于剃掉胡须,换个发式——当然她也没有胡须。不过话说回来,她眼下也没有梳子。正迟疑,萧南变戏法一般,手里就多了一把浅黄色的桃木梳子,看得出,也是民间所用——大约是买衣服时候顺手买的罢,嘉敏想。
“坐!”萧南说。
嘉敏不解地看萧南,萧南晃晃手里的梳子。
“我自己来!”嘉敏说。
萧南忽地趋近,伸手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按了按——她肩上原有伤,虽然得了神婆的药,但是一路也不曾好好护养,行动虽然无碍,举手过头,却仍觉艰涩。被萧南这么一按,登时酸痛难忍,哪里还坚持得住骨气。
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会梳什么头——这种从来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贵公子,他会梳什么头!他能拿得动梳子么?他能梳双环、灵蛇,还是堕马髻?光想想这些可能,都心里一阵发毛。
而萧南已经在动手解她的发。
嘉敏自昭阳宫中被劫,一路辗转,颠沛流离,尘里土里滚过,鲜血溅过,又受过伤,结过痂,半个月风尘仆仆,长发早就板硬成结……一念及此,嘉敏又扭身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别动!”萧南低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停了片刻方又补充道,“你乱动起来,扯痛了我可不管。”
嘉敏:……
倒真不敢乱动了,腰板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
萧南的手极是灵巧。嘉敏几乎感知不到梳齿在发丝间穿梭。便是如此,嘉敏也自知眼下自己一头发,乱如飞蓬,沉滞如泥泞,纠结如杂草。要是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头就好了,嘉敏无不羞愧地想。其实不仅仅于谨见到热水和浴桶两眼发光,她当时眼中,也是灼灼迸出火光——她比他们俩还更惨。
简直惨绝人寰。嘉敏十分悲凉地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公主和皇后,能狼狈到她这份上的,大约不多。
“叹什么气?”萧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敏哪里有脸据实说,只胡乱敷衍道:“我在想,不知道于谨找不到咱们,会去哪里。”
“他自然会想,咱们脱险之后,会去哪里,然后去那些地方堵咱们,”萧南随口道,“大约是衙门、渡口,或者……”
“或者什么?”萧南忽然住口不说,嘉敏久等不到下文,忍不住追问。
“或者……”萧南一向伶俐的口齿忽然迟滞起来,“或者,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么?”
“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么?”那也许是她前世的梦,不惜山高路远,路远山高,终于追了上来。
一瞬间的恍惚。嘉敏几乎不能够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前世还是今生。也许她确然已经死了,是魂灵不甘,所以被困在执念当中,所以假造出之后种种……相逢,相守,相依为命。不同于从前的种种。
正怔忪,门口传来一声冷笑:“宋王殿下和三娘子,还真是情深意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