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口却不好再套话,只得照于樱雪的吩咐,一样一样数给阿朱听:“我要十辆马车,车窗钉死,拉马的要是上好的河套马,每辆马车里备下五个人半月的干粮与水,十套换洗衣物,驾车的车夫须是三尺童子。都备在春明门前,等我角声吹响,十辆马车一齐发动,哪个慢了片刻,莫怪我不给元三娘留全尸!”
这些条件,起先七零八落,但是渐渐有了条理,再一点一点补充完全。
嘉敏一面传话,一面在心里想,于樱雪一个闺阁姑娘,能想出这些道道来,可见家学渊源——人都是逼出来的,不到这份上,于樱雪也就是个纤纤弱质。
外间阿朱听了却是为难:这人明显是要用疑兵之计,十辆马车,谁知道哪辆里有人哪辆里没有,这个挟持嘉敏的人手里,又有多少同伙,说到底,元三娘虽然重要,也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不顾昭阳殿的安危。
阿朱于是犹豫道:“都这么晚了……”
“杀人可什么时候都不嫌晚。”于樱雪手下一重,嘉敏的声音登时就尖利起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热闹?”阿朱在左右为难中,忽然远远走来几个人。这一声问,落在别人耳中尚可,落在嘉敏耳中,只觉晴天乱响了几个霹雳,心里有几万个声音在问:他怎么在这里?
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
就连于樱雪,也都似笑非笑,多看了她几眼。
“见过宋王殿下。”阿朱微微屈膝,一众羽林卫跟着萧南行礼,却不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彭城长公主进宫觐见太后,留宿昭阳殿,她是知道的。萧南一向重礼,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这时候,想必是从彭城长公主那边过来。
萧南又问发生了什么事,阿朱就掐头去尾,把嘉敏被劫持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样啊……”萧南轻轻三个字,像是带了许多叹息,“果然为难。”阿朱原也没指望过他——宋王萧南是出了名的不爱多管闲事,却不料萧南话锋一转:“阿朱姑姑不嫌小王多事的话,小王倒有个想法。”
阿朱诧异地看着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为了三娘子?素闻三娘子对宋王纠缠不休,宋王避之不及,如今看来,恐怕不尽不实。心念电转间,面上早堆出恳切的颜色:“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肯援手,奴婢求之不得。”
——眼下僵局,可不正要一个身份上压得住的人来做主?宋王勉强算得上宗亲,爵位又高,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很说得过去了。
这边一问一答,于樱雪因隔得远,光色又昏暗,委实看不清楚形势,但是看见萧南竟然与阿朱攀谈起来,心里就觉得不妙:“他们在搞什么鬼?”
嘉敏倒是想顶一句“我怎么知道”,但是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死死咬住了没出口。
又过得片刻,萧南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樱雪越发焦躁不安起来,匕首往上推了推,正要喊话,忽见得远远一盏灯,朝这边走过来,于樱雪手下一重,嘉敏知机,尖着嗓子嚷道:“别、别过来!”
那灯果然停住,光影也停住,嘉敏和于樱雪都看得清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萧南。
“哟,这是要英雄救美?”于樱雪贴着嘉敏的鬓发,阴阳怪气地说。刀尖微微往上一挑,嘉敏吃痛,被迫仰头,侧转,于樱雪打量片刻,又嗤笑一声。嘉敏知道她是在笑话她不够格做这个美人。她虽然后来又多活了十年,当此情形,竟也忍不住恚怒起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换谁来不好,要他出这个头!
却听那人扬声问:“三娘子可还好?”
“不……好。”嘉敏哆嗦了一下,一个“好”字应得支离破碎。
“里边那位,”萧南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考虑称呼,但是终于也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措辞,只得含混说道,“阿朱姑姑说,阁下的要求,她很想答应,但是这么晚了,实在怕惊动两宫,一旦两宫惊动,事关朝廷颜面,就没这么好善了了……”
皇帝和太后,不是那么好要挟的。这是于樱雪一早就知道的事实,只是于樱雪也没有料到,他们商量半天,还是得到这么个结果,越发绝望起来,手下发狠,嘉敏被逼得再尖叫一声:“救我!”
这小丫头还真是心狠手辣。萧南眉尖一点忧色,坠在不甚明朗的月色里:“我话还没有说完,阁下何必这么着急逼迫?我和阿朱姑姑商量之后,以为要答应阁下的要求,就三娘子,恐怕分量有所不够。”
“那就麻烦宋王殿下给三娘收尸了。”嘉敏说。
“阁下又着急了,”萧南不紧不慢往下说,“我的意思是,三娘子分量不够,再加一个宋王,差不多就够了。”
“什么!”这句话入耳,莫说嘉敏,就是于樱雪,也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三娘子分量不够,加上我,就够了。”萧南清晰地重复一遍,于樱雪这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对上嘉敏还要靠个出其不意,对上萧南,是半分胜算都没有。
登时就逼得嘉敏叫道:“你找死!”
萧南这次却不做声了,他放下灯,解下腰间蹀躞带,就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佩饰乱响,又有个小宫人上来,手里拿着牛筋索。于樱雪都被搅糊涂了,低声自语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嘉敏却明白过来,前世她也曾被带到两军阵前,见识过兵马厮杀,有死战到底,也有赤膊反缚,白衣求降——就是解了兵器,自缚双手,任人处置。周城就曾经为她,解兵入营,但是无论如何,嘉敏都想不到萧南会这么做。一时就只呆呆看着,连于樱雪拿匕首戳她都忘了喊痛。
牛筋索绕过三圈,打了个死结,小宫人退下,萧南举高了双手给于樱雪看。
于樱雪心中诧异,忍不住道:“原来神女有心,襄王未必无意。”
嘉敏不说话,她实在也没什么可说,她不知道萧南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宋王府有苏仲雪。眼看着萧南只着单衣,一步一步走过来,距离一点一点缩小,终于只剩了一个回廊,于樱雪忽又叫道:“站住!”
这两个字,却是于樱雪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借助嘉敏之口。
萧南像是登时反应过来,语气里带了三分怜悯:“原来是于姑娘,倒有些日子没见了,于姑娘可还好?”
于樱雪不与他寒暄,只叫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萧南往她们的藏身之处瞥了一眼,张手,露出掌心里的青玉八角盒,手指拧开,是棕金色的油膏,极淡极淡的薄荷香顺着风就送过来:“……是鲸膏,”他说,“原是带来给十七郎用的,我猜三娘子受了伤。”
嘉敏自然不做声。
于樱雪的目光往下一扫,又叫道:“脱掉靴子!”
萧南依言脱掉靴子,靴子里并没有刀具掉出来。于樱雪仍不能完全放心,死死盯住,萧南就在她和嘉敏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过来,到廊后,萧南的目光首先在嘉敏面上溜了一圈,低声问:“疼不疼?”
顺手就递过来装着鲸膏的青玉八角盒。
嘉敏别过脸去——私底下,文渊阁里,画舫上,宋王府中,更暧昧的话也说过,但是人前,萧南一向是知礼的。嘉敏猜不出他的用意,只觉得尴尬——这一下错开,盒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冷眼旁观的于樱雪又嗤笑一声。
嘉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里大为歉疚,也不敢抬头看萧南,只低眉盯住散落在足尖处的青玉八角盒,咬住下唇,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南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其实嘉敏并没有看到这个笑容,但是她能够感受到,风拂过她的眼睛,柔软得就好像一池春水。萧南转头看住于樱雪,轻声道:“还请于姑娘援手。”
以于樱雪的脾气,原本是懒得理会,她巴不得嘉敏受伤重一点,疼得久一点,最好落下伤疤,终身不愈。但是萧南的声音这样恳切——又也许是因为萧南长了这样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一双让人狠不起心来的眼睛,于樱雪也只能嘀咕:“宋王殿下倒是有情有义,可惜有人不领情。”
一面说,一面踢了嘉敏一脚,喝道:“捡起来!”
嘉敏低头,匕首就从她的脖子上滑到后腰,指尖快要够到的时候,于樱雪忽然又暴怒起来,飞起一脚,把青玉八角盒踢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