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韩狸有这个自知之明。
他甚至没敢多看她几眼。他这个表弟出息了,对他们一家却是灭顶之灾。阿舒很怨恨,他更多是无可奈何。乱世里不拼尽全力往上爬,便是任人宰割。他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就不至于庇护不了家人。
他到洛阳比谢冉和昭诩知道得要久。他为人机警,之前的事也打探到了一些,譬如当时关于周城与韩舒的风言风语。他没想到阿舒当真就这么做了。这是在找死——她当天家是吃素的吗?天子没有杀她。这让他对天子的性格有了大致的猜测——或者是天子与周城之间的矛盾所致。
论理他该是周城的人,然而际遇弄人。他起身,与嘉敏作揖道:“我兄妹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大人大量——”
嘉敏挑眉道:“令妹得罪我是真,韩郎君却哪里得罪过我?”
韩狸道:“阿舒之所以会得罪公主,却是因为我的缘故,公主如果要怪罪,不妨一并怪罪我好了。”
嘉敏看了他片刻。他从前是周城嫡系,如今却两不相干。不,以他们的关系,怎么都不可能不相干。他也好,韩舒也罢,他们做的事,周城都会不得不承受一部分后果——谁信他背后不是周城?
也就是去岁终,周城单枪匹马过江把她带了回来,不然——
因摇头道:“恐怕韩郎君当不起这个罪。”
韩狸长眉一敛,正要说话,就瞧见这位美人儿拊掌三响。门开了,有人被带进来,那光影仿佛慢了下去,人的影像由虚转实,然后才清楚起来,他以为重逢是痛哭流涕或者喜极而泣,但是这时候,只能讶异地张张嘴:“阿舒?”
韩舒吃惊抬头,张皇地左顾右盼,她以为是在梦中,但是她终于看见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个声音淡淡地说:“看在驸马的份上,在送你们上路之前,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人退了出去,然后是闭合的门。
“阿兄!”韩舒这才哭出来。她被罚入宫中为奴已经大半年,日子极是不好过。她从前虽是小家碧玉,实在并不曾吃过什么苦头,便是在凶肆中唱灵歌,其实也有人看着,没有这样折磨人的。
她猜是有人想为兰陵公主出气。她受不得这个苦,也寻过死,没死成。人很难有这个决心,如果成了倒还好,没成,那股子气下去了,便再提不起来。就想着或者是天意,或者好死不如赖活。她今儿被提出来,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又要受什么样的折辱。她根本没有想过还能有与兄长重逢的一日。
所以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阿兄怎么会来这里?”话出口,脸色一变:“难道阿兄也……他们、她要对阿兄做什么?”她猛地往门扑过去,捶着门板大声叫道:“元三娘、元三娘你给我回来——”
“阿舒!”韩狸拉住她,“阿舒不要这样!”
“阿兄!”韩舒放声大哭起来,韩狸只能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她。韩舒哭得声嘶力竭:“阿兄你怎么会来洛阳……你怎么能来洛阳……”
韩狸叹了口气,他觉得他这个妹子也是命运多舛。要当初母亲不嫌贫爱富,如今就不是这般光景了。如今薛郎已经没了。他们兄妹得罪了兰陵公主,就算谢冉对他青眼有加,在洛阳也是出不得头。
——得罪了天子还能去大将军那里碰碰运气,得罪了大将军还能指望天子。得罪了兰陵公主,就算保得住命,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得不抚慰妹妹道:“公主不过一时气话,她要杀我们,一早就杀了,不必等到这时候。”
韩舒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当真。”
韩舒想了一会儿:“当初表哥把我送回来……我也以为必死无疑了。”
“不会的。”韩狸道。这句话谢冉也拿来问过他,他当时回答说:“我妹子鲁莽,也是一条命。死了没什么用处,亦不能弥补她的过错——活着却是条难得的罪证。”谁的罪证,他没有说,谢冉也没有问。
“那我们几时能出去?”韩舒又问。
韩狸沉默了一会儿,他猜是事情起了变故,什么变故他如今还不能确定。兰陵公主带了阿舒来与他相见,可能是她的个人行为,也可能是天子示意——或者是周城的意思。他猜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你进京之后,大将军待你……可好?”韩狸问。
韩舒不意他会问到这个,登时羞愧道:“表哥和表姐……都待我很好。”表哥也就罢了,她当时这么走了,不知道表姐心里怎么想。她定然恨死她了。她情愿他们待她不好。这样她心里也好过一点。
“……他们都没有怪母亲当初——”
“那是自然。”韩狸温和地笑道,“如果阿城如今落魄,吃不起饭,娶不到妻,你看他们怪不怪。”他能娶到兰陵长公主——虽然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五姓女,但是公主的序列仍然在五姓女之前,只是大多数人自知高攀不起罢了——又怎么会对阿舒一个乡野女子念念不忘。
韩舒“嗯”了一声。她既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皇帝会放过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说他们死不了。便只问:“是夫人派阿兄进京的吗?”她对贺兰初袖极具好感,也因此才格外憎恶兰陵公主。
她还当贺兰氏是个好人,韩狸心里想,说道:“陆将军没了,贺兰夫人如今自顾不暇。”
韩舒呆住,她并不知道这半年里又起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登时讷讷道:“那、那——”
“长安如今乱极了,我得人相救,离开了长安,就想来洛阳找你,也碰碰运气。”他原有妻室,难产,母子俱亡,后来一家子被萧南劫掠了去做人质,母亲在路上就没了,之后妹夫也没了,就只剩下他们兄妹。
“那夫人——”
韩狸仍微笑道:“如今是各人自寻出路,没准有一日夫人也会来洛阳——”
“不、不会的!”韩舒道,“夫人她——”
嘉敏听到这里,再听不下去,交代了姽婳继续监听,自个儿走开去了。她心里想这个韩狸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要不就是他知道有人窃听,要不就是他们素日里兄妹说话也时时这样滴水不漏,不但丝毫没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还不着痕迹帮韩舒开解了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愧疚之心。
韩舒能这么死心塌地信任贺兰初袖也是天真,她从前能在周城后宅里站稳脚跟,恐怕还是多得她这位兄长之助。
却是愁人:磨了几天还这样冷静,恐怕不容易上当。
谢云然闻言笑道:“三娘如此这般……试试?”
嘉敏但笑,却问:“谢姐姐当真放心谢侍中这次远征吗?”
谢云然微笑道:“就是不放心,才要弄清楚这位韩郎君的来意。”停一停又道:“我劝过你阿兄,奈何你阿兄固执起来——我倒是想问大将军借两个人,三娘能不能帮我说个项?”
嘉敏不意谢云然是这般打算,答道:“谢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与周郎开口,借不借在他,就怕周郎能用的人,谢侍中不一定用得顺手。”
谢云然颔首道:“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了。”
韩舒、韩狸兄妹重逢,说起别后光景,时间倏忽而过,门被推开,兰陵公主带人走了进来。韩舒反应比韩狸还快。那个瞬间嘉敏几乎疑心自己是见到了一只炸毛的猫。她站起来与她对峙:“你要做什么?”
嘉敏笑道:“我听说韩郎君相信我不会杀你。”
“你、你——”
“公主误会了,”韩狸也站起来,按住他妹子,彬彬有礼说道,“是陛下许我妹妹不死。陛下尊重我燕朝律法——我相信公主会尊重陛下的决定。”
“拿我皇兄压我?”嘉敏冷笑一声,“当初韩娘子劫持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韩娘子可还记得?便我不杀你,你对我做过的,我对你再做一遍,不过分吧?”
这话未免让韩狸吃惊。他妹子宣扬与大将军有婚约在先,劫持兰陵公主在后是他知道的,难道除此之外,她还做过别的?
韩舒脸色惨白——她心里是清楚的。眼睁睁瞧着兰陵公主一步一步逼近,身后的婢子递上黑色匕首,那匕首乍看如一段焦木,些许儿纹路也无,也无光华,却沉得教人心惊。不由瑟缩了一下。
韩狸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公主可还记得?”
嘉敏笑吟吟道:“我也说过,韩郎君当不起这罪责。”
“那么至少,阿舒从前对你做过的,恳请公主都加诸于我身上吧。”
嘉敏从前就料想他们兄妹应该是感情甚好,这时候倒不奇怪他会挺身而出。只道:“你们兄妹平分吧。”却退开半步:开玩笑,她亮个刀出来唬唬人也就罢了,真这深宫里,还用得上她亲自出手?
左右婢子各上前一步,三人一组,两个按住人,一个亮刀。顷刻,惨叫声起。
嘉敏道:“其实之前,韩郎君是不相信我会杀人对不对?”她心里很怀疑,周城的这位表哥有和他类似的毛病。
韩狸看着自个儿手臂上流下来的血,只略皱了皱眉,说道:“不敢如此小看公主。”心里却想,怪不得阿舒这样怕她。他当时被贺兰初袖带走,亦不知道她到底怎么蛊惑她这个妹子了,竟然做出这种事。
嘉敏见他目色仍然清明,心里也略叹了口气,觉得大是可惜。也能够明白为什么谢冉信他,而昭诩想留他的命了。便慢慢踱步到边上去,与姽婳说笑道:“你看这对兄妹,要多久才肯与我求饶?”
韩舒口中咒骂不已,韩狸却一直沉默,也不吭声,也不往边上多看——想来也是怕多看了会忍不住。
嘉敏已经先忍不住了,要不是想留着韩舒的呼痛声动摇韩狸的心志,她早叫人塞住她的嘴了。她当初也被狠划了几刀,她可没这么鬼叫鬼叫的——她那时候还想省着点力气找机会跑路呢。
这时候门却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官,对嘉敏屈一屈膝说道:“公主殿下!”
韩狸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