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带过来一个面目丑陋的汉子。有嘉言这个前车之鉴,嘉敏几乎以为他是戴了面具,但是一直走到跟前,也不见摘——论理,以卑见尊,岂能有所遮掩。便知道是真容。
嘉敏只看了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不能细看。
方回道:“属下怕所传不实,细问诸人,所以回来得迟了。”昭诩不在军中这个事,知者甚少,方回自知道之后,连温姨娘都不敢透露半句,而况余人。这时候猛然听到昭诩在洛阳的消息,生怕为人所欺,因不得不再三盘问,才回来禀报:“这位郎君姓关名暮,详知始末,公主但问便是。
嘉敏不记得兄长身边有关姓之人,不过昭诩交游广阔,她原也不能尽识其故。因先赐了坐,才要细问,嘉言一头撞进来:“阿姐——”
嘉敏不得不中断询问,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教郎君见笑了。”
嘉言踢踢踏踏走近,与关暮四目一对,两张脸恰似双生。当时就笑了。却还记得先与她阿姐说:“我听说有阿兄的消息。”
嘉敏颔首道:“正在问,这位关郎君便是知情之人,你来了也好,免得我再与你说。”
嘉言挨着她坐下,又忍不住笑:“关郎君哪里买的假面,与我这张却像。”
关暮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无论嘉敏还是嘉言都无从判断他是哭还是笑:“小人这张脸,却并非假面。”
嘉言吃了一惊。
她从前是王府里的心肝儿,周遭莫说长相丑陋之人,便生得平常,也不会到她跟前来,后来洛阳城破,落草为寇,才见识了这世间百样千种人;再之上后战场,长相凶狠的汉子也见得不少,但是丑如此人者,也还是头回见到。她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妥,忙致歉道:“是我见识短,关郎君莫恼……”
“无妨。”这回关暮总算没有再做表情,嘉敏和嘉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该。她们的哥哥不嫌弃此人丑陋,此人亦能在他落难时候伸出援手,便是忠肝义胆之人,她们原不该这样才对。
好在关暮并没有别的表示。嘉敏赶紧把话岔开,从她与萧南成亲次日昭诩被人劫走问起,关暮却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些,他见到昭诩,已经是在济北王府——“小人是济北王府的花匠……”他这样说。
方回已经听过一次,再听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嘉敏、嘉言姐妹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昭诩际遇如此离奇,怪不得无论南平王遇害还是玉郎出世,种种只要他活着就该出现的事,他都没能出现。
待听到昭诩在地牢里所受的伤害,虽然关暮已经尽量简化,姐妹俩齐齐落泪,连随侍在侧的许佳人、阡陌也都大作悲声。
从谢云然改嫁提起的心,一直到洞房溅血方才落下去。嘉敏觉得这绝对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吃惊的事:谢云然竟然能杀人!那样清雅的少女。这时候想起正光四年,宫里初见,恍然又隔几生几世。
“……陛下教我联络任九任郎君。”关暮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声音里也全无波澜,就仿佛他说的事情平常如吃饭睡觉,并没有任何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之处。言辞亦简洁,全无修饰渲染,连过程也能省即省。
要说在洛阳城里搞政变,恐怕再无军队能出羽林卫之右,虽然昭诩如今能掌握的羽林郎人数不能与从前比,但是大多数人听到昭诩人在洛阳的消息,反应都和宜阳王一样,背心一凉,惊骇不已。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出鬼没吧。
如此荒唐,嘉敏和嘉言笑出眼泪来。她们急于想回洛阳见兄长:担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其中欢欣,实在笔墨不能形容。听人口述,到底不如相见。但是司州才下,周城未归,诸般繁乱。
周城不在,如今司州城里,除嘉敏外,余人身份都不足以震慑诸将。姐妹商议过,召了知情的芈昭、段韶,不知情的周宜、封陇、李家祖孙、澹台如愿等将领过来,删繁就简,将昭诩在洛阳反杀的事情说了。
原本还在疑惑司州城怎么不战而破的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便是知情的段、芈二人也咂舌于事情之奇,就更别说被骗了近两年的周、封等人。
尤其周宜。他被骗得最早,这时候听得默然无语,良久方才叹了一声:“公主泼天好胆。”
嘉敏特特起身,与他行礼道:“当时情急,只知道阿兄陷落洛阳城中,故不得已而为之,周将军见谅。”
周宜:……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能受长公主如此大礼不成。当即侧身避过了,回礼道:“公主不必如此。”
未尝不后怕。南平王世子陷落洛阳,长达两年之久,中间可能的变故,死率比生率高,恐怕这世间也只有他这两个妹子才一厢情愿,矢志不渝地相信他还活着,还四肢俱全,能登基称帝了吧。特别兰陵公主,她原是已经与吴主成亲,要当时南下,未必就没有借兵复仇的一日——只是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她离开吴主,北上中州,恐怕是为了救出兄长,更多过为父报仇。
南平王虽然死得冤枉,膝下儿女倒是难得友爱。
嘉敏又与澹台如愿说道:“澹台将军——”
澹台如愿颔首道:“我明白。”
他与昭诩亲密,与诸将不同,然而自到中州之后,“昭诩”一直避而不见,当时以为是伤残,或者毁了容貌,怕嘉言伤心,亦没敢多问。横竖他是他兄弟,他病成什么样子,伤成什么样子,当不当得了皇帝,都是他兄弟。
有他开这个头,其余诸将便齐声道:“公主不必多虑。”——如今洛阳城也下了,天子也登基了,大伙儿都等着分享胜利的果实,关于之前受骗,连最倒霉的周宜都认了,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嘉敏分派诸将,让周宜、李延、封陇与芈昭跟嘉言先去洛阳。
——昭诩手上羽林郎数目有限,还要分兵追杀元明修,因此只控制了皇城与城门。他当时是用了疑兵之计诈走元明修。但是洛阳城里并非人人服气,一两日且能不露破绽,时间一久,就怕在生变故。
与嘉敏一起留在司州城的是澹台如愿、李瑾与段韶。澹台如愿是昭诩亲兵,无须这时候凑上去出力露面表忠心。
周城虽然不知道元明炬为什么会开城门,但是他在那个瞬间想起贺兰初袖反复说过的:“……后来他去了关中称帝。”
段韶不在身边,也来不及做更多部署:谁都没想到元明炬会开门冲阵——他做缩头乌龟太久了,司州城中弓箭充足,又赶上冰封城墙,周城这城围得无异于老虎吞天,无处下嘴,他乐得减少伤亡损失。
如果能交代段韶一声,比如抢先进城什么的就好了,周城一路追,一路思量,但是这时候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活捉天子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他心里清楚,之前放走的陆扬和慕容泰,个顶个的都是祸害。
不能让他们得了元明修。
走得到太仓促,他身边只有两千人。元明炬一路都在安排人停下来纠缠,周城且战且走,追了一日一夜不曾停歇,终于力竭。
周城大觉得可惜,然而事已至此,底下将士还看着,自然不能露出沮丧的形容,于是笑着与左右道:“我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永兴帝自称真命天子——岂有真命天子下殿走?”
亲兵把这个话远远喊出去,元明修怒容满面。
元明炬劝道:“陛下何必受此激将?”他心情也不好,他在前线扛了这么些日子,连日阴雨,又下雪结冰,周军愣是不退,他也只能死扛,谁知道死扛到这时候,元明修突然跑来与他说,洛阳丢了。
洛阳丢了,司州就不能再守——从洛阳打司州,根本不费力气,因只能匆匆弃城而走。临走还不忘分兵去找落在周军手里的明月,也不知道几时能找到。他人不在司州,就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力。
当初南平王一死,且树倒猢狲散,而况是他。
幸而元明修也知他身世孤苦,亲近之人左右不过那几个,虽然从洛阳跑得匆忙,也还是带了陆五娘母子过来——当然陆五娘是陆扬的妹子,自个儿又颇能战也是原因。
他们是生力军,又一人双马,不比周城久战疲乏,因而得以顺利逃脱,然而想到前路茫茫,无不心中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