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然心里十分愧疚,当下解围道:“三娘子说得也不无道理,于伯父要是没有急事,何妨等候片刻?想必,片刻之后,太后就该到了——三妹妹也莫急,于伯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且把簪子放下。”
嘉敏朝她微微一笑,说道:“谢家姐姐是个厚道人,小妹我,却是疑心重。要是等太后来了,说明确实有这道懿旨,那小妹二话不说,立刻就跪下来给于伯父和于姐姐磕头认错,但是……”
“难不成于某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于烈怒道。
“于将军自然是不会害了于姐姐的,不过这里,于将军要带走的,可不止于姐姐一个!”嘉敏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那我只带走阿雪,这样总行了吧?”于烈恨恨地道。
“不行!”嘉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嘉敏手里可没有羽林军,放了于姐姐,将军要带走几个人不能?所以将军见谅,嘉敏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你!”
于烈扫一眼周边的人。他带在身边的,自然是亲信,他说一不二。但是他并没有打算造反,所以带再多亲信,也总不能真的对太后下手。至于这个元三娘子。于烈估摸一下形势,只能苦笑,要不怎么说,匹夫一怒,血溅五尺。他固然完全可以弄死这个元三娘子,但是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只怕不能幸免。
对于元嘉敏这个人,于烈并不熟悉,或者说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一个黄毛丫头而已,无论玩心眼还是其他,他都不会视他为对手。但是这时候,爱女落于人手,就不得不考虑着一点:南平王的女儿,到底是将门虎种,谁知道她武艺如何呢?他的女儿,可是要做皇后、自小就娇养的。
一时竟有些踌躇难定:一个换一个,总是他比较吃亏。
良久,于烈斟酌着说道:“于某要带走这几位姑娘,实在并没有什么恶意——”
“嘉敏也没有恶意!”嘉敏大声反驳:“嘉敏只是与几位姐姐在宫中相处甚得,实在不忍心几位姐姐名声尽毁。”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落在一众贵女耳中,其他人还糊涂着,谢云然已经脸色苍白:方才于烈并没有否认他是想带她们走,而不像之前坚持的,是她们的家人在外等候。带她们走做什么?为的是她们本身,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又或者剑指太后?——那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如果她们就这样狼狈归家,家族的怨恨自然是归于太后。
很显然,她们已经卷入了这场斗法——谁与谁的斗法?谢云然脑中一团乱麻。
于烈却是左右为难。眼下这个局,竟然他不能破。按说应该丢卒保车,但是轮到自己骨肉头上,这个卒子,是怎么都舍不得丢出去。于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贵女,和她们的侍婢。要是有元家六娘在,倒是上好的人质。可惜了……于烈长叹一声,瞧着远远有灯火将近,只得说道:“既然三娘子决心留客,你年岁尚小,于某也不欺负你,咱们就留着这官司,到南平王班师回朝之日,在到殿上打去!”说完竟是再也不看女儿一眼,带着羽林卫,匆匆就走了。
剩下寺人看看一众贵女,又瞧瞧于烈的去向,竟也一声不吭,哼哧哼哧就跟了上去。
这变故之大,一众贵女都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惊是惶。尤其于樱雪,几乎是失声痛哭:“阿爹、阿爹别丢下我!”
但是于烈和一众羽林卫的身影,终究是越来越远,到出了建春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嘉敏也想不到于烈竟然放弃得这么干脆,一时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绿梅提醒她:“姑娘快放下簪子,小心伤了于姑娘。”
嘉敏这才如梦初醒。
于樱雪恨恨瞪了绿梅一眼:“不用你假好心!”
嘉敏:……
她这是逮谁咬谁的架势啊。不过嘉敏倒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于烈这么一走,于樱雪势必在贵女中为众所矢之。她这一路的表现,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嘉敏在心里猜测,之所以于家肯豁出去干这件事,多半是皇帝许了于樱雪皇后之位,不然于樱雪还能嫁给谁?这可是将所有贵族都得罪了个底朝天啊。
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保全她……只要她荣登皇后宝座,再进一步,日后皇储为她所出,那么天下贵族,都须得仰她鼻息,那么今日种种,也都无碍了。
嘉敏长长舒一口气,这瞬息功夫,嘉言已经扶着太后走到跟前,劈头就问:“阿敏你这是做什么!”
嘉敏瞧见嘉言眉目里的担忧之色,心里多少有些欢喜,应道:“正要禀告太后,有人假传太后懿旨,要将谢家姐姐、陆家妹妹、穆家姐姐、郑家姐姐、李家两位姐姐和于家姐姐一起驱逐出宫去。”
“什么!”太后疾然变色:“此话当真?”
“当真。”
“那人呢?”太后先前半信半疑,到目光在诸位贵女面上扫过一遍,就知不假,登时大怒:“到底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敢、竟然敢——”许是想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太后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我、我——”自被嘉敏劫持后,于樱雪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候更是白得发青,可怜至极。
只是那些贵女,一个也不看她。
嘉敏却没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于烈说出来。虽然人人都有眼睛,但是如今太后问的是她,说不说权力就在她,而要不要处置于烈、怎么处置于烈,权力应该交给太后——这个位置的非同小可,太后应该比她更清楚。
嘉敏道:“是个眼生的寺人,拿了昭阳殿的信物招摇撞骗。嘉敏从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名姓,太后要是不嫌嘉敏画工拙劣,嘉敏这就给太后画出来。”
“好、好!”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方才道,“阿敏你这次,又救了哀家一命。”
这是将这件事的重要性,提到与之前瑶光寺事件并立了。一众贵女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看嘉敏的眼神,又惊讶了几分。
嘉敏面上却殊无喜色。
太后转脸向众人,说道:“都受惊了吧……可怜见的,都是好孩子,哀家疼都疼不过来,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话到这里,再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哀家必然追究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
又道:“这会儿天色还早,阿朱,先带她们都去昭阳殿歇着,到天亮,哀家亲自摆宴给她们压惊——阿敏你跟我来!”
嘉敏跟了太后要走,觉察到身后有目光,回头看时,于樱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嘉敏与这个姑娘并没有深仇大恨。但是对于于家的处置,不是她能置喙的,更何况,太后也未必处置得了于家。
——即便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也未必能够时时如意。
太后带嘉敏去的是南阁书房。嘉敏一直想问竹苓的下落,只是瞧着太后一脸冰霜,实在问不出口。
书房挺大,嘉敏倒是听说过太后雅好读书的传闻,但是也没料到,太后的书房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书,一时有些惊得呆了。太后带她到案前,吩咐阿碧:“给阿敏磨墨!”嘉敏连忙说:“不敢当,让阿言来吧。”
元嘉言:……合着我就是给你使唤的。
阿碧却道:“奴婢给三娘子磨墨倒无妨,只是时辰不早了,太后该上朝了。”
太后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阿碧回答。
太后眉尖微蹙,叹了口气,说道:“那哀家是真得去上朝了,总不能让朝臣等,阿敏你慢慢画,阿言你留这里陪你阿姐。”
“是。”嘉言和嘉敏同时应声,一起行礼,恭送太后上朝。
太后和阿碧一走,嘉言一面给嘉敏磨墨,一面嘟囔:“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嘉敏苦笑:“你当我想凑上去,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这世上的事,你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咱们父王是宗室,母亲是太后的妹妹,你瞧着,有哪件事,是咱们避得开的?”
嘉言歪头想了一会儿:“那就由着父王和母妃去操心吧,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嘉敏瞧着嘉言目色澄澈,眼神天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会知道吗,她会知道若干年后家破人亡,她被堂兄强留宫中,做他的禁脔,为天下所嘲笑?其实嘉言最后那样对她,她有什么可恨的呢,她们是姐妹啊,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啊,再没有谁的命运,和她这样息息相关了。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