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宅归来,天色将暮,周城被灌了不少酒——道贺的酒,总不好一推再推——连马都骑不得了,虽然他自个儿说他不会走路也会骑马,不过没有人信。芈昭与岳华一左一右,把人塞进车里。
因只有公主的座驾最为宽大,嘉敏把车让了出来,又不可能屈尊去坐婢子的车,只得骑马。
他们这次来宛城,驻军在城外三十里,带进城的人马不过百余,借住周家别第,距离周宅有十余里的距离。
初秋的晚上,月亮还远远没有到圆的时候,锋利如弯匕,精致的冷光。风带着凉,吹得惬意。嘉敏虽然不知道周城怎么说服周翼,好歹也明白了周家的态度。心里琢磨着,到底他们自家人好说话。
忽然车行一滞,嘉敏使半夏前去探问。半夏很快就回来,说:“不知道什么人在前头设了绊子,绊倒了马,已经移除了。”
嘉敏寻思多半是中州人心躁动,路况不好,吩咐下去缓行。小刀过来,低声与她说:“将军请公主进车。”
嘉敏:……
嘉敏心里很疑心周城又要借酒装疯,又觉得不至于此。这货一向很识时务,她的态度他也清楚。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叫停了车,进了车厢。一眼就看到周城歪在坐席上,目光炯炯。
嘉敏:……
“刚醒!”周城道。
嘉敏“哼”了一声,信他才见了鬼。多半一开始就装醉。
他又朝她招手:“三娘你过来。”
嘉敏没动。
周城“哈哈”一笑:“是真醉了,如今手脚还是软的,不信你摸摸。”
嘉敏:……
这何止是醉,完全是醉糊涂了。嘉敏决然不敢与醉鬼讲道理,就要叫停退出去,却见周城“嘘”了一声道:“叔祖与我说——”话到这里,车又猛地一停,嘉敏没防备,人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扶住车窗方才止住。
这时候距离周城已经非常之近了。周城侧耳听了片刻,忽低声道:“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就抱住我——”
嘉敏犹豫了一下,实在无从判断这货是真醉还是假醉。这话说得好没来由。再抬头看时,他面上虽然还在笑,眼底肌肉却是紧绷。她近在咫尺几乎跌倒,他也没伸手来扶。方才侧耳——他在听什么?
这一念未了,果然就听得周城数:“一、二——三!”
嘉敏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就听得“轰——”地一声,车身剧震,像是在与此同时,她飞了出去。
然后重重跌落在地面,也许是草丛里。她挣扎着要抬头去看,眼睛却被捂上了。紧接着惨叫声响了起来,马嘶声,马蹄声,弓弦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半夏!”嘉敏心里一紧。
“别动……”周城的声音就在耳边,像还是带着笑,“被发现就麻烦了。”
“半夏——”嘉敏道。
“我方才与小刀说过,让他护着她,能不能逃出去看天了。”周城道,“别说她,就是你我——”
嘉敏扯下他的手,手果然是软的。
想方才不动,多半是在积蓄力气。到这会儿力气用尽,是真个想动也都无能为力了。嘉敏抬眸看他,距离得太近,几乎看不到脸的全貌,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酒——”
“酒没有问题,是有人灌酒灌太多了。”其实他们走的时候,周宜倒是有提出过,不如留宿。是嘉敏顾虑崔七娘,没有应声——她知道崔七娘不喜欢她。崔七娘的当家主母,何必让她为难呢。
谁想会发生这种意外。
“谁?”嘉敏问。
周城闭了一下眼睛,席上的觥筹交错,饶是他记性好,也不能一一指认出来。何况兴许出面的人也不是谋划的人。便只含混道:“诓我们进宛城,想要一网打尽的,左右不过那几家。”
如果他和三娘果然命丧于此,无人指使得动六镇降兵,于中州是一场浩劫,谁想浑水摸鱼?
“有内奸吗?”
“不知道。”时间太短了,无从判断。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嘉敏又问。
“他们说有人使绊子,绊倒马的时候。”周城道。他在那个时候醒过来。当时无暇细想,亦无暇细说,只是念头一动,想到之前周翼说起中州几家的立场和动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年少的时候在中州,也听闻过中州的游侠儿,那些他曾经向往过的,最终背道而驰。
嘉敏再侧耳听了片刻。马蹄来去的声音,像是渐渐地四下里散开。她猜是小刀之后再去传的话,让他们四下里逃命。他是喝多了,如今手软脚软,驾不住马。又知她骑射不济,竟不能放心。
可惜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手,目的如何,所以也无从周旋。
也不知道半夏逃出去没有。她方才听到了她的叫声。还有他们眼下,藏身于路边草丛里,袭击者并没有撤去,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幸亏这时候初秋,草木只是发黄,还没有秃。
“……公主目标太大了……”周城含混又添一句。
骑射不济还在其次,三娘今儿盛装,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追兵的。只能指着手下这几十人四下逃开,分散目标,拖延时间。拖延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救兵,其实周城自个儿心里也没有底。
他倒不觉得绝望,只看住嘉敏笑道:“三娘怎的一点都不害怕?”
嘉敏哼了一声:“将军尽管贪杯。”
周城:……
他就不能指望她能与他说些甜言蜜语,诸如生不同衾死同穴之类的话,十一郎说小娘子都爱听这些……没准他是碰上了一个假娘子。
却笑道:“下次不敢了。”
嘉敏也笑了,其实不关饮酒的事,如果灌不醉人,多半还有别的法子。有心算无心,是防不胜防。方才惊吓出了一身汗,到这时候风一吹,冷津津地都贴到了身上,不由打了个寒战。
周城问:“冷?”
嘉敏摇头:“听!他们像是——”
像是抓到了活口。声音杂在风里,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哪边走了?”
“不知道?”
紧接着一声惨叫。嘉敏和周城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起来。周城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也……?”
又一声。
隔得还是太远了。嘉敏听不出是谁。她不知道周城能不能听出来。多半是能的。他的亲兵。从前昭诩对自个儿的亲兵可宝贝。她反手与他相握,又忍不住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把他们供出来。
虽然未必人人都知道他们仍在附近,没有逃走。
昭诩就是被自个儿亲信出卖的。
这转念间,周城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嘉敏虽然也侧耳靠近地面,但是不能与他比。他从前打猎,后来行军,伏地听音都是看家的本领。他听到了怒骂声——都说三木之下,何索而不得,屠刀之下亦是同理。
他原本对自己的亲兵是极有信心的。
如果果真有人杀将过来,他看了嘉敏一眼,那却是他连累她了。他这时候忽然疑心起来,其实他留她藏匿于此,并不是那些可以说出口的理由,而是如果他死在这里,有她相伴,也不算太遗憾。
他怎么能这么想呢,他这时候方才懊悔起来,他死了不要紧,她还有父仇没报,如何能甘心。
恐怕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怨他——
他把手从嘉敏手里抽出来,嘉敏诧异地看住他,忽然反应过来,抓住他道:“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可逃不出去!”
“不用逃,”周城说,“等他们走了,自然会有救兵来。”四五十号人,总有漏网之鱼,别的地儿不敢去,出城找段韶总是会的。
“然后呢?”
“什么?”
“然后我再过江投奔萧南吗?”嘉敏冷笑道,“周城你记着,是你带我回来,你就得负责到底!”
周城:……
这对答中,突然一个物事从天而降,猛砸在距离他们不过两尺的地方,滚了一滚,两个人都唬了一跳,转头看时,周城眼圈一红,遮住嘉敏的视线:“是小刀。”
嘉敏登时就沉默了。她记得周城身边这个小厮,是个很伶俐的少年,眼珠子总骨碌骨碌地转,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看半夏。
周城想的却是:方才他听到的喝骂声,可不是小刀的声音,难道小刀是被骂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