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并不是个缺乏警惕心的人,他这样的身份,处在这样的境地,如果警觉性不够,早死过两百回了。所以收到桃花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找死。
第二个念头却是:这字迹恁地眼熟。
到多看几眼,悚然而惊:这人的字,分明与他一模一样!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他稍有大意,只要上头对他起了杀心,只要适逢其会,这人就能轻而易举,置他于死地。
不,对方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来这封信提醒,出其不意,效果更佳。
这个念头让他收起了轻视,慎重对待信笺里的内容:通天塔顶,尊者之谜。三娘子是不必这样藏头露尾的,何况他见过她的字,并没有这样工整,他想。也就是说,除了他、郑林和三娘子之外,这世上有了第四个人,洞悉永宁寺通天塔顶的秘密,而且,已经怀疑到了他身上。
萧南深吸了口气,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会的贺兰初袖——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贺兰初袖。
会面的地点在城郊雾月馆。
雾月馆比邻四夷馆中的金陵馆。前些年南北交战,失手被俘而不肯投诚燕朝的南人,多半被安置在此。为了避嫌,萧南并没有进去过。最多也就打马从门外经过,一直都听说风景酷肖故都。
隔墙能看到石榴累累的枝。能离它这么近,说起来还多拜匿名信所赐——这是个非常了解他的人。
萧南在惊惧、疑惑之余,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他走进雾月馆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初夏的月挂在梢头,葳蕤的草木,树影婆娑,花的香气,也许是茉莉。映在水里的清光,桥影,湖心有亭,亭中有人,娉婷。
她穿的白绫细褶裙,裙面上单绣一支淡黄色腊梅,除此之外,别无纹饰。莹白小巧的耳垂,垂一对莲心珊瑚坠,红得像滴血。素色帷帽,轻纱从头一直垂到脚,只露出软底芙蓉鞋尖尖。
一盏琉璃莲花灯,灯光里照见水汽与雾气氤氲地,从足底升起,晕绕她周身,飘飘然恍若藐姑射仙子。
简素是简素到了极致,艳丽也艳丽到了极致。这样的妆容让萧南瞬间想起永宁寺里嘉敏,发髻上一支珊瑚簪。莫非……莫非他想错了,来的是三娘子?萧南心口有瞬间的百味杂陈:三娘子,是几时临摹了他的字迹?
他这片刻的恍惚,亭中女子也没有开口,只翦水双瞳盈盈地看住他。
不是三娘子……萧南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少女并没有掀开帷帽,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她营造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以三娘子的性情,不会营造这样、这样暧昧的气氛。
她……三娘子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的多。萧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那就像是写在掌纹里一样,明明白白。
那会是谁呢?萧南脑子里迅速浮起一些京城名媛的名字。要仔细看,才能看出这名少女比嘉敏身量略高,腰身袅娜如柳丝,微微向上斜掠的丹凤眼。萧南沉吟片刻,说道:“贺兰姑娘邀小王到此,可是有话要说?”
他果然能够认出她来,贺兰初袖心里涨满了欢喜:他果然是记得她的!这时候的萧南,还远没有后来的积威。后来……后来他就不再涉足她的寝宫,她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失去他的,那种挫败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又输给嘉敏了。
明明她死在了北方,死在了距离他的国度一江之隔的地方,是他的情人亲手杀死了她,他与她再没有见过面,但是当初,但凡他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就不会丢下她,只带了她和苏仲雪南渡。
但是这一世,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他为什么会向嘉敏提亲呢?那就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明明知道没有他向她提亲,她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婚约,但是那根针,那样尖那样利那样……疼。
她必须拔掉它!
她必须从他心里拔掉她!
贺兰初袖定定神,说道:“我冒昧约见陛……殿下,是有一事相询。”
“哦?”
“通天塔顶,阿难尊者现身,殿、殿下怎么看?”
如果不是十七郎碰巧留意到两个举止失常的羽林郎,他又循着这条线索逮住了半夏,萧南想,他这时候该在千方百计靠近郑林,贺兰初袖在这时候抛出诱饵,就算他明知道有蹊跷,怕也会先吞下去再说。
这个小女子!不但能够临摹他的笔迹,还非常了解他,非同寻常地了解他——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他的?什么时候临摹了他的笔迹?她小小年纪,又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洞察力?
难道真如三娘子所说,她心仪于他,只是他没有察觉?
还有,她到底是从哪里知道郑林的事,从三娘子口中套来的消息吗?但是据他所知,三娘子对她十分提防。萧南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上却还能够维持微笑,说:“天色已晚,贺兰姑娘是单身一人出来的么?”
萧南会岔开话题,在贺兰初袖意料之中,既然他这么问,她也就配合回答:“……是。”
“出来这么久,怕是府上该担心了。”萧南说。从南平王府到城郊的雾月馆,距离并不太近。
“殿下真不想知道么?”隔着面纱,萧南也能感觉到,这时候贺兰初袖脸上,应该是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信他的话,她笃定他是想知道的。
“知道什么?”萧南一脸无辜。
“知道……”贺兰初袖怔了怔,改口道:“殿下是担心我别有所图么?”
“贺兰姑娘多心了。”萧南微微笑了一笑:“小王只是觉得,无论是出家人的事,还是皇家的事,都轮不到小王来操心。”
这种话,她信了才见鬼,贺兰初袖想。明明心里想知道得要命,偏偏这样再三再四地推拒,无非就是不信她。
贺兰初袖冷笑一声:“这么说,宋王殿下是怕了?”
“怕?”萧南笑了起来,华丽如月光的颜色:“贺兰姑娘,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快回去吧。”
“如果我不呢?”贺兰初袖扬起面孔,眉目浸在灯光里,在月光里,在水光里,如描如画。有魅惑的气息,魅惑中又别样倔强。贺兰初袖知道自己的这个姿态很美——前世萧南就这么夸过她。
“那么,小王该回去了——告辞!”萧南也不多看她一眼,拱手为礼,就转了身,施施然竟走得远了。
他竟然、竟然真就这么走了!
贺兰初袖目瞪口呆,看着萧南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就要看不到了,她意识到他不是在欲擒故纵,他是真的对她的话没有兴趣。一时竟急了起来,提着裙子紧走几步,叫道:“殿下留步!”
声音在空旷的园子里,穿过夜幕与月色,穿过重重树的影子,尖得有些走音,不如平日清润甜美。从容,从来都是有条件的,或者有恃无恐,或者大彻大悟,或者无欲无求,贺兰初袖哪点都够不上。
她不能让他走。
上次永宁寺讲经坛遇挫就已经让她认识到身份的重要。前世萧南能够凭借佛前十问震惊朝野,名声鹊起,她站出来同样的诘问,被谢云然一巴掌打翻在地,没有人为她出头,无他,地位使然。
萧南的身份,足以让太后在开口叫好之前三思。太后不开口,自然就不会有众人附和,落井下石。
然而她这晚,还是犯了同样的毛病——也许是急于求成了。她前世能够与萧南合作无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当时已经是皇后。皇后说的话,和南平王外甥女说的话,不可同日而语。
她如今没有什么能够拿来与萧南交换,萧南当然可以不把她当一回事,无论她嫁入宋王府或者不。在他看来,在大多数人看来,她不可能有比他萧南更好的选择——因为并没有人想过,她贺兰初袖,原本是可以做皇后的。
但是那又怎样,重蹈覆辙,做一个亡国之君的皇后么,贺兰初袖在心里苦笑,既然是自己选的这条路,总要把它走完。
如果不在成亲之前,给萧南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意识到她的好处,那么成亲之后,她拿什么和苏仲雪斗?那可是青梅竹马、生死与共的情分。贺兰初袖想得很清楚,所以才有这样不管不顾,不要颜面的恳求:“殿下留步!”
萧南原本是不想停的,虽然他不知道贺兰初袖约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反正郑林的把柄在他手里,郑林受宠,他绝对有把握从中分到最大一杯羹,所以并不在意永宁寺塔顶的真相。
只是贺兰初袖喊得这样可怜,他听得出,她在奔跑——高门女子这样失态的,他只见过三娘子,贺兰初袖的仪态远远好过她。萧南对女人一贯的心软,就只叹了口气,背对着贺兰初袖问:“贺兰姑娘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