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只是看不清楚眉目,不知是谁家儿郎,众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唯有郑笑薇,张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呐!”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嘶哑、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了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给那人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游移不定。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嘉许地暗自点头。
“那、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降临,命格贵重,凡体俗胎,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想来稍事休息就会醒转过来。”
太后略迟疑,住持又补充道:“此处即有静室,可供贵人歇脚。”
太后大喜:“请大师带路!”
——竟用到一个“请”字,可见谦卑。
皇帝又皱了一次眉,他这个母后啊……怎么都等不及十七郎回来。谁知道这个装神弄鬼的是个什么人,他可不信真有阿难尊者降临。他是有心要阻止,奈何羽林郎已经抬起少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住持往里去了。
剩下这几十上百号贵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好在还有皇帝。皇帝苦笑道:“既逢此奇事,少不得要请诸位爱卿在此稍候了。好在此处风景尚佳——”一旁伺候的永宁寺僧人何等机灵,应声就道:“陛下与诸位贵人如有意,请随小僧游赏。”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贵人们都很识趣,三三两两,或观壁画,或推开门窗,极目远眺,嘉言被母亲拘着,回头瞧时,嘉敏早湮没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眼见得人都散开,皇帝低声吩咐身边小顺子:“去,把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娘子,给朕找过来。”
小顺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没头没脑的,哪里知道是哪个小娘子贸然出声!只是皇帝既然这么吩咐了,便是为难,也少不得领命去了。
谢云然道:“三娘子,我们去那边看看罢。”
嘉敏知她是有话要说,应道:“好。”
两人出了门,往南能看到宣阳门,再远就是洛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极高,照在洛水上,远远反射过来,就只有一波一波金色微澜。洛水上有永桥,过了桥,就是铜驼街,沿铜驼街,东有四夷馆,打头一个叫金陵。
然而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景致,都变成方方块块,像小儿玩的七巧板。人马在其间来来去去,像是一个指头就能碾碎的蝼蚁。
风缓缓吹过来,发丝掠过面庞,也带着苍金色的影子,这是暮春了,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谢云然眼看着远方,低声问:“三娘子,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之前在瑶光寺门口,嘉敏同她说,会解决目莲山上桃林中事,她当时是放心的,如今看来……谢云然出身高门,家族以诗书传世,却并非食古不化,但是向太后献谄这种事,谢云然自问做不出来,在之前,她以为嘉敏也做不出来。
——前世的嘉敏确实做不出来。
嘉敏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谢云然等她解释。
“是郑公子自己所求。”嘉敏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个说辞可以说服嘉言,不足以说服谢云然:“当然,我有助他一臂之力。”
“为什么?”谢云然并非多事之人,当此之时,也忍不住脱口问。心里想的却是,莫不是与宋王和贺兰初袖的婚事有关?三娘子果然还是放不下。
嘉敏心道我总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在见过李夫人之后,终于想起来郑林是谁。她不是没有给过他别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阿难,所以,他注定是要这条路的,他注定会变成一把好刀,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只是这些话,不好同谢云然说,又不愿谎言欺瞒,所以良久,方才踌躇道:“我、我想……”
“三娘子总说没去过金陵可惜,不如什么时候得了空,来我家坐坐,也是一样的,我家虽未在金陵,倒还很有些江南风物。”谢云然忽地开口,嘉敏起初吃惊,随即就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贺兰初袖笑语:“表妹在这里,倒教我好找。”
如果说谢云然和郑笑薇都是因为知道郑林在嘉敏手中,所以会猜到这个奇怪的阿难尊者与她有关的话,贺兰初袖就纯凭推测——推测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这一世横空出世的祥瑞,是元嘉敏一手策划。
因为半夏与曲莲的无故失踪,也因为……不可能再有别人。
她之前去找过郑笑薇——小顺子和皇帝隔得略远,素日也并不会留心女子口音,但是贺兰初袖当时所站的位置,却距离郑家母女很近。可惜郑笑薇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可怕,眼神更可怕,像是再多听半个字就会昏过去似的。那可不像是她认识的郑笑薇,贺兰初袖想。
既然郑笑薇口中问不出,贺兰初袖就一路杀过来了。
贺兰初袖倒是想单刀直入问个明白的,奈何有谢云然在,不得不委婉些,当时笑吟吟道:“……表妹和谢娘子倒是看得好风景——表妹就当真不好奇,那壁画下打坐的,是个什么人?”
嘉敏淡然应道:“我不比表姐博学多才,哪里知道是个什么人。”
“谢娘子也不知道么?”贺兰初袖话锋一转。
谢云然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贺兰初袖:……
合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油盐不进是吧!贺兰初袖与嘉敏、谢云然打机锋的时候,静室中,形貌酷肖阿难尊者的少年已经悠悠醒转:“这、这是哪里?”少年喃喃地问,墨如乌玉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已经将室中远近人物看了个大概,最后落在太后脸上,一本正经问:“小娘子掳我至此,意欲何为?”
太后:……
她上位多年,敢正眼看她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何况称她小娘子!——以她的年岁,也已经不该再被称作“小娘子”了,但是……但是少年这么清清脆脆地叫上一声,倒让她恍惚想起在闺中的时光,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照进来,染得一室朗翠的春光。虽然胡家不是高门,也非望族,彼时亦绝无今日锦绣成堆、金玉满堂的气象,但是人年少的时光,总让人怀想和追念。
一众羽林郎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是该冲上去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呢,还是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
还是住持把持得住,干咳一声,说道:“小施主慎言!”
少年眯着眼睛把住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住持的光头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伸手去摸头顶,一副“还好还好头发还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即又低头,瞧见身上袈裟,“啊”地一下跳起来,他这一动,羽林郎如临大敌,将他团团围住了,却听他叫道:“原来是你这个秃驴搞的鬼!”
这句话出来,众人又掉了一地的眼睛和耳朵:说好的体态端庄呢!之前那个低诵“如是我闻”动听如梵音重现的阿难尊者呢!
住持更是无语凝噎——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当着他喊“秃驴”了好吗!
要不是有太后在此,便是他几十年修为,怕也忍不住要犯嗔戒。只是听太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满心怒火便都熄了个干净,换了满目祥和之色,低头不住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少年像是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呆了片刻,忽又扯开袈裟,叫道:“反正我不做和尚!”
太后莞尔,却看向住持。住持心里实在愁得很,只是太后面前,又哪里敢露出来,只苦心劝道:“老衲……并无此意。”
“那就好。”少年从软榻上跳下来,犹自念叨:“不像那些秃驴就好。”抬头一瞧,羽林郎还拦住去路哪,又瞧向住持,质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仍不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