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雏
林斤澜
五十年代后期,我在圆湖衬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二十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喜欢。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的话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份,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天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地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NC147NC147,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划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的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
“糖屎。”
“糖?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糖,尖儿白花白花,是白糖。”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划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咕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在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的来亨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暄’。”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五十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他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有嘴里咕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暄”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使大嘴巴扇的。”
经典赏析:
似贬实褒的艺术
赖施娟
“木就是不活份, 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是幼稚。”这是作家对这篇小说的解题。小说里写了一个又“木”又“雏”的知识分子,用的是似贬实褒的手法。刻画了一个“木”得、“雏”得令人可怜又令人可爱可敬的、具有一定典型代表的知识分子形象。
小说篇幅很短,时间跨度却很大。20多年前,“我那房东”眼中的这位大学助教是“木”,是“雏”,遇到自己不懂的事儿,便往小本子上用“洋码”记录着,房东不懂他是在积累自己的学问,一家人都以笑话这位书呆子为乐。20年后,我再见到他时,“我”由过去的“可怜”他也变得认为他“不光是木,还透着‘僵’来”,写字时“咧开了嘴, 口水都要嘀达下来了,不光是‘雏’,还透着‘傻’来。”“木”、“雏”、“傻”、“僵”以“点睛”式的笔法,描述了一位由青年而进入到了中年的知识分子的外部形态。
20年后,那个曾笑过“木雏”的房东的儿子,却全不是当年问老师尝不尝鸡屎那个态度了, 当“老师”又习惯地掏出小本子记关于杏花的事时,他极尽殷勤地“直跟老师解释”。“我”问他“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这位朴实的劳动者,懂得了知识重要的“青年当家人”,只用一句话,便翻了“木雏”的旧案。一个“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打招呼”,外拙内秀的知识分子, 先是被人嘲笑(不能说是恶意的),后是被“造反的学生使大嘴巴扇的”,现在“都张着嘴流口水”,真是可悲可叹!这也是我们曾经历过的一个时代的可悲!这个可悲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如今知识和人才得到了尊重,首先是得到了普通劳动者的尊重。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可敬可爱的知识分子,作家没有对他作有力度的正面描写,多从侧面着笔,从房东心目中的“木”和“堆”写到我印象中的“傻”和“僵”,再从“青年当家人”口中道出“不是说空话的人”,两反一正地完成了这一形象的创造。主人公遇事非常认真的态度,懂英、日两国外语,发明“长效避瘟散”,都像是顺笔带出,表面看只是轻轻点染一下,实则是举重若轻之笔,恰与全篇似贬实褒的总体写法相协调。
“欺瞒”有时候也是一种奉献、一种美德、一种人性高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