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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并州乱(四)

并州州牧府扣了雁回关的军粮,漕运衙门自然是帮凶。这消息是当初常胖子无意间透露出来的。赵三郎自然是去证实过的。只是这几天的事态实在透着股猜不透的味道。不论是雁回关得知此事的沉默应对,还是并州常家东郊十里铺子突兀死了那么多人,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并不复杂,只是谁知道这水面下又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当楚灵儿说要来参加宴会时,赵三郎本能的想要拒绝。单纯的以一个神医身份出现在并州豪门面前,赵三郎并不介意帮常家把里外面子里子都挣够。可一旦以雪沙楼弟子的身份介入此事,谁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剧烈反弹?

这并州州牧可是连护国公的军粮都敢扣的猛人啊。赵三郎心中哀叹一声,转头看了眼做侍女打扮的楚灵儿,无奈一笑。

今儿当然不是啥好天气,整个并州州城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雪,才小半天时间,街上便是一层薄薄雪被子。四匹乌雪马在青石板铺就的州城主道上敲不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舒爽感觉,此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好景色。

马车终于不再晃晃悠悠,赵三郎轻轻撩起车帘,看着眼前的映月楼,长长呼了一口气。

少年得意时,不能有烦恼。

赵三郎将满脑子的阴郁心思甩进了淅沥小雪中,带着做侍女打扮的楚灵儿,就站在映月楼下,看着满街的豪奢车马,双手笼袖,静默不语,碰着走入门内的男男女女便礼貌相让,表现得极有风度。

赵三郎突然小声对身后的楚灵儿说道,“灵儿,怎样便有些读书人的气势了?我要不要拿把扇子,再进去?”

楚灵儿掩口一笑,看着赵三郎有些颤抖的袖子,叹气一声,“先前不让你拿刀,怕是惹些是非。今儿一瞧,才知道原来赵三郎也有紧张的时候。拿把破扇子自然算不得什么有气势,要我说,咱今儿就把架子摆大了。没人请,绝不进去。”

赵三郎试着说服自己,进映月楼是为了给常胖子面子,给老爷子面子,进映月楼是为了查东郊十里铺子的惨死,进映月楼是为了查雁回关被扣军粮的去向!

赵三郎努力想和楚灵儿辩解一下,然后很诚恳地认识到这些借口真的很扯淡,如果他坚持这种看法,不去说自己的三个师傅会如何,就是东郊十里铺子那些惨死冤魂都会恨不得死而复生来扎他两刀。

或许是因为这些和他并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也许又是因为他即将突兀的闯入整个并州豪门的视线,他的心情很紧张。尽管身后便是楚灵儿,尽管身上披着精致的蜀锦袍子,可他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成功从一个少年,变成文艺少年。

赵三郎的文艺劲儿到底还是没持续多久,想来常老爷子并不想让他拿捏太久的架子。毕竟事得谈,帐要算,但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干伙计对赵三郎恭敬说道,“三爷,常爷在二楼,请您进去细谈。”伙计说着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躬着身子,姿势非常恭敬但是表情非常正,看不出一丝献媚。做完后手势就不动了,请在那里。

赵三郎当然知晓这不过是一些很小的江湖伎俩,常家老爷子不过是很隐晦的提点他,这种场合不要有太多年轻人恃才傲物的傲气,骨气得有,傲气不能有。

赵三郎没来由有些愤懑,看了一眼平常悬挂长衣刀的腰扣,直了直腰板,就那么走了进去。

枉费了映月楼这么个雅致名字,这是赵三郎的第一想法。楼内的景象让赵三郎不由想起了雁回关内的长寿楼。也是这般的雪天,也是这般的热闹。

楼内有上下两层,极有并州特色。一层算是散座,三五成群,密密麻麻竟然全是锦帽貂裘的富贵人,二楼榆木隔了一间间雅间,瞧着架势竟是也坐满了。两层楼中间搭了戏台子,瞧着像是在唱什么曲目。赵三郎听不太真切,猜着这时不时引来楼上楼下叫好声的,该是这并州颇有名气的碗儿腔戏了。

伙计的殷勤招呼,楼内的嘈杂一时让赵三郎有些不适。只是当小厮带着赵三郎和楚灵儿走上环形楼梯时,整个楼内顿时鸦雀无声。

赵三郎觉得自己后背都是汗,脚步都有些虚浮。想着一旦真的摊开牌,护国公那块招牌真的护得住雪沙楼的摇摇欲坠?将将十六岁的年纪,扮出一身沉稳气度,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事实上他也扮不来沉稳,他一个对着雪潮劈砍十年,江湖底挣扎了一年,就算看见年舒尧能不卑不亢,可那是沾了大师傅的光。说到底,他那些自认为的成熟与成长,终究是小场面里的小打小闹。可这楼上楼下皆富贵,哪家的门槛不得有六岁孩童般高?当这些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们齐齐盯着你,换作是你,这路还走的稳当麽?

赵三郎浑浑噩噩地走上了二楼,浑浑噩噩地走入了那个最大的包厢,浑浑噩噩地坐在了常老爷子旁,看着周围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花白老头,只觉得恍如隔世。

常老爷子热情洋溢的介绍着桌子上的人,赵三郎有些生硬的回了礼,说了好些昨夜死记硬背来的话语。终于介绍到最后一位时,赵三郎突然闻到一丝丝淡淡的奇怪味道,缩在长袍大袖中的双手猛然攥成拳头。

赵三郎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

那个人约莫五十开外,他的眉若墨锭,唇若稠血,尤其他的脸很白,白的有些不太正常。赵三郎敢拿十个包子打赌这家伙比死人还要白。不带一丝一毫血色却仍旧像个活人,十分诡异的白。

但赵三郎没有胆量去真的开庄,赌眼前这人是死是活,真那样做,他就得考虑过了今天他自己是死是活了。赵三郎认真打量了很久,终于将先前听到的那些相貌描述和眼前人重合,毕恭毕敬道,“草民赵三郎拜见白大人。”

赵三郎的样子很恭敬,甚至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弯腰行礼。赵三郎的动作很生硬,虽然他的的确确看过很多书,知晓很多书里外的故事,但他真的不是一个读书人。昨夜勉强学会的礼节并不那么行云流水,以至于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极了骤然见到大人物得了泼天富贵般惶恐不安又洋洋得意。

少年得志也得意,以至于那时的赵三郎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但若加上他那算不上英俊却也清爽的眉眼,有些涨红的脸庞,勉强也够得上可爱二字。

满堂哄笑。善意而戏谑。即便那个姿容确实诡异的白大人,也扯了扯嘴角,算是回了礼。

赵三郎当然也笑了。众人皆醉惟我独醒,那是自命清高的人的作态。赵三郎自认没那个情怀,更何况他是没落宗门走出来的江湖小子,如何去在这些真正掌控并州的大人物面前拿捏作态?所以他再次很是羞涩的笑了笑,对着满桌并州大人物们恭敬行了一礼,换来更多笑声后,缓缓做回了椅子。

只有楚灵儿没有笑。少女令人震撼的容颜掩在厚厚帷帽中,紫色眼眸隐晦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六人,最后定格在赵三郎终于露出袖子的双手。

那双手很多疤,虎口清晰可见的厚重茧子,隐约能瞧见清晰的指甲掐过的痕迹。但那双手露出袖口后,再没颤抖过。

手很稳。

楚灵儿也笑了。

她突然开始有些佩服眼前的少年人。

在座六人除去赵三郎和那个禹城的城主,并州真正的四巨头都在面前,楚灵儿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并州苦寒,地狭民贫,即便是这并州真真正正的有钱人,也不过是在这并州一亩三分地上的小打小闹,如何入的了护国公掌上明珠的眼睛?

可常家掌管着帝国北方的半数马政,韩家掌管着并州全部的粮食税收,那个胖胖矮矮的漕运使直接掌管着整条沂水的河运生意,更何况那个白大人是胆敢扣押军粮的州牧大人!

对于看见燕窝都要大呼小叫,穿个蜀锦袍子便要乐呵呵傻笑的赵三郎来说,这些人和年舒尧一样,是一句话就能抹杀雪沙楼的存在,是真正让他心惊胆战的根源。从战战兢兢到面不改色,需要多大的勇气?

楚灵儿看着那个淡定吃饭的赵三郎没来由有了些愧疚忐忑。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少女的复杂心思,满桌子的暗流涌动。

赵三郎没有开口说话,事实上也没有人同他说话。慢慢的吃菜饮酒。吃着从没有吃过的精致菜肴,喝着从未有喝过的美酒,微笑看着从未有接触过的大人物们,只是默默想着,老子都押上了全部身家,这并州难道不该翻天覆地?

楼下传来了惊呼声,刀剑出鞘声,赵三郎低头咧嘴一笑。

这赌局终于开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