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白起却没办法回答他。
她指尖掐入手心,牙关咬紧。
她要怎么告诉他自己所隐瞒的那些秘密?
原来她以前一直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她根本无法与过往的经历恩断义绝,她也无法狠下心来以往的爱恨阴霾决绝,最终……她只能向眼下发生的一切妥协。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但最终她只能伸手回抱着他,而将自己的脸藏在黑暗处。
“姐夫,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因先前泅水太久而微微发沙,像放久了软化的糖块,带既有甜意,又掺杂些苦意。
姬韫心尖蓦地一颤,如一阵刀剜,又一阵发烫。
遽地,他一把推开了她来,他低下头,而陈白起则抬脸,他们的视线触碰到了一起。
姬韫像放弃了抵抗的士兵一样,他看着她,极力忍耐着,但仍能看得出他眼中含着惊喜,又藏着害怕:“我如今的头脑很乱,我已经无法再正常思考了,所以……你直接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来相信你是陈娇娘?”
陈白起闻言垂眸,两排长长的睫毛栩栩,观其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而这样一副娴静而温和思索的姿态却是如此熟悉。
姬韫脑子一片空白,双手亦似麻木地失去了力量,看着她,他的心总是无法抑止地狂跳。
陈白起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颗东西喂进了嘴里,一开始姬韫与姒姜都不明所以,但很快便被接下来这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陈白起解开了发束,然后那一头乌黑的发丝便疯狂生长,随风而扬,如瀑布而泻,至脚裸而止,她抬脸那一刻,一双较圆的眸型逐渐媚尾而扬,杏似水而漾开来,之前面庞上属于少年的硬朗部分眼下全都变得更女性化,更柔和了起来。
身高降度,肩似削,平板的胸前逐渐隆起,宽大的衣袍下,隐约可窥其纤细盈盈一握的腰,笔直又匀称的双腿令其看起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这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陈白起便从一个锦衣冠盖的俊秀少年变成一个秀丽无双妖且湄的少女。
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别说姬韫完全看傻了,连姒姜也是一副被妖精摄了魂只剩下躯壳呆愣模样。
陈白起的这张脸与“陈娇娘”到底是不同的,要说“陈焕仙”的脸变成女人时,却要比“陈娇娘”出色许多,的确上也称赞得上一句“绝代色”,只是熟悉这两人的人只要稍认真地观其神色与举止,便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陈白起伸出双手,见吹起其衣裾,慵整纤纤手,眼波才动便有风情,她虽没着华衣丽裳,但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她道:“你想要什么证明,我都能给。”
姬韫失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撇开了眼,呼吸有几分急促。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所以……你是假死?”
陈白起摇头:“不是,陈娇娘的确死了,而我……”她想了一下,便道:“我如今相当于附身于别人的身体,死而复生。”
姬韫一震,眼眶瞠大。
陈白起轻叹一声,苦笑道:“这件事情听起来的确很荒谬,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况且这种事情若被人知道,我只怕也会被当成妖怪给烧死吧。”
姬韫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好像明白她一开始为什么不愿与他相认了。
她竟经历过这样离奇的事情,心一下便为她疼了起来,他无法否认,眼前这个人在他还不知道她是谁时,心便早为她坍塌了一角。
“姬大哥,你不愿我再喊你姐夫,那么以后你便是我的姬大哥。”她低头道:“倘若连你都觉得我是个怪物,不愿与我再有牵扯,那便……”
“娇……我如今该唤你娇娘还是焕仙呢?”姬韫不忍地打断了她的话。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无论他对陈白起表现得多抗拒,最终他便对她有多容易妥协。
陈白起惊喜地应声道:“白起,我一直都是白起。”她说完,便又抿唇笑了笑,眼神如同水洗一般干净而透澈。
姬韫看着她的笑,眼神有些恍惚,下意识重复一遍:“白起……”
“嗯。”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姬韫看着她,像一道光从中射入灵魂深处,他终于确定了。
这一刻,姬韫的心才像湖泊的船终于到了岸。
他那颗一直徘徊在天地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它能安放的位置。
——
三人在继相认之后便不可避免又提起巨的事情。
“那支暗箭究竟是谁射的?”姒姜皱眉疑问。
姬韫亦眉头紧锁:“当时太黑了,根本无法看清。”
陈白起这时道:“我看见了,是一个楚兵。”
姒姜讶道:“这怎么可能,楚国的人怎么会对巨下手?”
陈白起沉吟了一会儿,提出她的想法:“当初孙鞅为了获得楚军的绝对威信,还有楚沧月的全部信任便布下天罗地网为杀我,如今这事或许还有商榷,但此事应当与他脱离不了关系。”
那人她看着倒有几分眼熟,且那人还认识她,可她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此人。
姬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那你还回楚国吗?”
陈白起看向他,看懂他的意思后,也认真回答道:“我回不去了。”她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我,如今我是陈焕仙,是樾麓书院的陈焕仙,是孟尝君的门客,我只能留在我该待的位置。”
姒姜早知道陈白起的想法,他只是感叹一声:“那楚国怎么办?”
陈白起目光落在一处,平淡道:“楚沧月的本事不小,他既能制定这样一条逐步击破各国的缜密计划,便说明他一早便在集结各方力量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了……如今,我们都不过是这一场战争中如同奠基的微小存在,一场战争的启源跟结束,都不是我们如今的力量能阻止得了的。”
“不回便不回吧,可不能就这样放过孙鞅!”姬韫冷声道。
陈白起沉声道:“之前的那笔帐还不曾算,倘若连巨的事情当真亦与他有关……”陈白起眸中闪过一道森冷的光泽,她暗自攥紧了拳头。
见陈白起一提起巨便脸色难看,姒姜忙岔开话题:“眼下时辰不早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去跟其它人汇合才是。”
陈白起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她站了起来,她的脑袋这会儿才有了运转的能力,她想起她昨晚独自留下沛南山长离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平安与其它人汇合。
她正准备在系统区域地图上搜寻目标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些异样,她侧转过头,便见一头毛皮雪亮的银狼走了出来。
她看向它,它先是被她的目光所刺,惧缩地掂起狼爪退了一步,紧接着又嗷呜地想走近她。
一看到它,陈白起便想起了巨。
一方面她由于沛南山长的事情并不待见它,但又想着巨对它的看重,她却是不能出手杀了它。
“走吧。”
她对银狼的出现视而不见,她眼下已经恢复了男身,对于她能女变男、男变女的这种诡异情况,陈白起对姬韫跟姒姜只简单地讲这是她附身“陈焕仙”这具身体之后出现的一种“后遗症”,她也不知道原因,于是姬韫跟姒姜也无法再过多探问。
陈白起信步如游庭在前带路,姒姜跟姬韫没有异议,就跟以往一样信任地跟在她的身后。
而除了他们,银狼也安静地跟在身后。
走了一段路程,陈白起脚步一停,再度回头:“你想跟到什么时候?”
这话不是对姒姜跟姬韫说的,他们也停下来,回头看向身面。
银狼仰眼看着陈白起,一双银眸意外干净而专注,就像夜晚闪烁的星星。
但陈白起却没有忘记当初它择人而食的残忍跟血腥。
“你是为了你的主人来找我报仇的?”陈白起故意道。
银狼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却好像知道陈白起并不喜它,它顿时两只尖耳一耷拉,失落地垂下狼头。
一看便知道不是。
陈白起看着它,却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一句话。
物似主人形。
她忽然难受地笑了,再像又如何?
她负气道:“我要的是你主人,不是你,滚!”
陈白起一拂袖便冷冷转身便走。
而姒姜跟姬韫面面相觑一眼,纷纷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或许被陈白起的厉言威吓给震摄住了,这下银狼哪怕再渴望接近,也没有再尾随其后了,它像被遗弃的小狼狗一样默默地看着陈白起他们离开的方向,然后尾巴一甩,绕向另外一条路。
知道陈白起心情不好,哦,不对,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十分差,再加上姒姜跟姬韫两人亦像被什么压着沉重得喘不过来气似的,于是三人一路皆无话。
在赶到之前讲好的集合地时,陈白起没见着人,却在一处隐蔽的位置看到了他们留下的信息。
信息的内容刻在一块石头背面,画着一个太阳,一根树枝。
陈白起看了一眼便懂了。
“这样徒步行走,太慢了。”陈白起颦眉道。
这时,姒姜奇怪道:“咦,我好像听见有马嘶声?”
陈白起也仔细一听,便走到前边的林子一看,只见一棵树上的确绑着两匹马。
这种荒僻的地方是不可能会有人将马留下,应当是他们特意给她留的。
陈白起道:“上马吧。”
三人上马,由于这种楚国战马烈性,陈白起便与姒姜一道,由他负责带她,而姬韫则独自一匹。
“朝哪边走?”姒姜回头问。
陈白起抱着姒姜的腰,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晴朗湛蓝的高空万里无云,远山含黛,像被过滤了一切杂色。
“朝东。”
于是两匹骏马如同乘风破浪一般快速驶入了一片汪洋森林当中,转瞬间便被浅深渐染的绿色淹没。
——
赢稷、相伯先生等人按照一开始所讲好的那样在集合地等待,却没想到先等来了一群伤重,并且还参次不齐,陆陆续续直到天明沛南山长独自出现,人数还是没凑齐原数。
孟尝君与魏腌他们看到沛南山长都回来了,却唯独没见陈白起。
在问清楚了事情原委后,孟尝君一面气恼陈白起无故离去,一面又担忧其安危。
赢稷冷静道:“此处并不安全,再等一个时辰,若他们三人仍旧没来,便留下两匹马与讯息即可。”
沛南山长由张仪扶站着,他脸色并不好,唇白而面色泛青,他道:“不用等了,她既然讲了便会赶上来的。”
“继续留在这里的确不妥,先前我察觉到狄戎族亦有一支兵力驻守亦在蒿林,若他们汇合再一搜林,我们的处境便很困难了。”相伯先生道。
最终他们一致决定还是先行撤离,他们留下了线索,太阳代表东方,树枝画的是榕叶,榕树代表的是茂盛跟巨大,这这代表他们会在东方最显目的一棵树下等他们。
果然,没让他们多等,入夜前陈白起他们便赶到了。
幺马跟魏腌他们负责站在高处挑高望远,监测情况,一见到陈白起的身影,甚至来不及回去通知身后的那些人,便惊喜地拔腿先一步迎上去。
很快,陈白起回来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只是,这次回来的陈白起让人总觉得哪里改变了。
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只是却不知从何而问起。
陈白起只挑一些能讲的跟他们解释了一遍她先前去办的事情,也说明了一些楚军的情况,然后便缄默地牵着马到一旁绑好。
其它人见她神色尤其疲惫,眼底黑青,便是有事也不着急追问,让她先休歇。
可陈白起却惦记着沛南山长的伤手,她拉着沛南山长找了相伯先生,让他给看看情况,相伯先生这次倒是好说话,并没有拒绝陈白起。
伤情看完后,陈白起便让沛南山长找处位置坐下,她蹲在其面前再替他的伤手重新上药。
上药时,她想到了她之前给沛南山长伤臂的绑带早已不翼而飞了,顿了一下,也没有询问,便听到他问。
“那个蛮夷呢?”
陈白起顿了一下,在沛南山长感觉到异样时,她方淡淡道:“胸前中了一支暗箭,然后掉到了万丈水崖下了……”
沛南山长的声音一下便哑了,他怔怔地看着陈白起的头顶。
陈白起这时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山长的手方才给相伯先生看了,他说虽然看起来伤得挺重的,可由于处理当时及时,假以时日辅以上等伤药,很快便会恢复如初。”
沛南山长看着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若不想笑,便不要勉强自己笑了。”
陈白起闻言,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得很奇怪吗?”
沛南山长双唇倏地抿紧,忍着情绪道:“他的死……真让你这么伤心吗?”
陈白起嘴角扬着的笑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她垂下睫毛,手上不慢地替他清理伤口道:“不知道啊,只是好像忽然不想笑了,我想……只要再过段时间就好了,只要再给我点时间习惯就好了。”
她的声音到最后都低得几乎不可闻了,但沛南山长与她离得这么近,又如何没听清。
沛南山长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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