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中最让人击节赞赏的一段,是芸娘对朋友春游聚会的一次安排,时值江南三月,正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好风光,一群人想去看花,却嫌无酒,冷酒伤身又无味,正为难之际,陈芸挺身而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难题。方法其实很简单,到街市上找一个卖馄饨的人,连人带担子雇他一天,茶酒吃食都有了,而且花费并不多。第二天春游果然宾主尽欢,其他游人看见也无不叹服。赏花归去后,芸娘带有几分得意地问大家:“今日之游乐乎?”众人都说:“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于是大笑而散。
这是在整本《浮生六记》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样兴高采烈又得意洋洋的芸娘,想出这般绝妙的点子,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有点小小骄傲吧。当然,在她背后,永远有沈三白饱含爱意的目光。
夫妻两人独处时的乐趣更多,芸娘善于焚香,对沉速、佛手、木瓜等各有不同供法,总能尽其所长,可谓香道高手。烹茶时,她会独出心裁地趁着“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的机会,“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这等文字,今天读着仍有荷香茶韵,从纸墨之间扑面而来,直入眉间心上。《红楼》中的妙玉那般清冷孤傲,不过是收了梅花上的雪,留到明年煮茶喝。比起来芸娘用茶叶借荷花清气,玲珑心窍,怕还是输了半筹。晚明时的大才子张岱是极善于品茶的,不知他若尝一尝芸娘的“荷香茶”后,又会有怎样的高论呢?
还有一次,夫妻俩捡了块奇石,视若至宝,百般整治,此处种千瓣白萍,彼处移一株茑萝,竟成为绝妙盆景——可惜被顽皮猫儿铺翻了,两人忍不住伤心泪落,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好物,大半不坚牢啊。
更让人叫绝的另一种插花的制法,这也是芸娘的主意,沈复善插花,芸娘觉得若能像绘画一样,在花间加入草虫蝴蝶类的点缀,更可大为增色,但如何做到这一点呢?芸娘提议:“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果然,“见者无不称绝”,这简直和今天的雕塑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且更多了几分天然。沈复更为自己的爱妻感到自豪,“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今人恐怕很少有整治盆景、插花这样的雅兴了,但住在水泥笼子里的我们,倒是可以学习一下,芸娘发明的“活花屏”之法: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简言之,就是将草本植物种到竹屏风或木屏风上,简单轻便,又可随时挪动。这样即使“久在樊笼中”,也可“暂得归自然”了,不亦乐乎?到花木市场上逛一逛,寻两扇现成屏风,搬两盆现成藤萝,在自家阳台上搭两扇活花屏,待另一半下班回来看到这般美景,他怎么会不激动地扑过来,给你一个热情的拥抱呢?
朱颜易逝,明镜易缺
婚后第一年的七夕晚上,两人就在星光灿烂的银河下发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此后的二十多年,他们也真正地践行了这个誓言,然而,终归也只有这二十三年而已。
据沈复回忆,芸娘越是到后来,越受到公婆的反感以致排斥。对此,我们也大可不必愤愤不平,“芸娘那么可爱,你们为什么还要为难她”?在这个真实的故事中,并没有焦仲卿母亲那样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大家都是有点自私却不失善良的平常人。会有好恶成见,也会争意气体面。芸娘在我们眼中的可爱之处,很大程度上却是长辈眼中的不守妇道、不遵礼法。在那个时代,谁会把女子的真性情当回事呢?
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那个时代,女子在家族中的地位和话语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夫君是否具有足够的地位财富,所谓夫荣妻贵,只有夫荣,方可妻贵。而沈复不过一个青衫布衣的“穷措大”而已,身为长子,不思进取,无法建功立业,这在无形之中,又降低了芸娘在公婆心中的分值。
不管是什么原因,芸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两人的日子也越来越清贫了。令今天的读者很难想象的是,即使如此伉俪情深,芸娘却还有为丈夫纳妾的念头,而且非“美而韵”者不纳,她在纳妾这件事上所费的心思和周折,沈复于书中尽管只是淡淡几笔,却已经让观者感叹动容,不知作何言语。
首先声明,我绝对是一夫一妻的忠实拥护者,但我情愿用最大的善意,来揣测芸娘的“为夫纳妾”之举。有时女人对命运和人生神秘的预感,决定了他们会做出一些看似无厘头的举动。芸娘开始有这个念头,距离她生命的终点只有八年。在她的世界里,沈复就是她的天与地,也许自知命不久长,她想找到一个和她同样美好的女孩子,在她去后,能够好好地陪在沈复身边,像自己爱沈复一样去爱他,陪伴他,好让他不至于痛苦流离、孤苦无依。
芸娘找到了那个她想象中的女孩子,名憨园,秋波流慧,美丽动人,真如“一泓秋水照人寒”,但憨园却是奇货可居的雏妓。芸娘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一片热情地与憨园结交,拜为姐妹,赠以翡翠手钏,说服憨园嫁给沈复,而憨园似乎也并没有反对,夫妻两人于是“无日不谈憨园矣”。
当我们知道故事结局后,再来回观这时芸娘的欢喜,总带有一种悲凉的讽刺意味。憨园终于还是被更有权势者纳入金屋,芸娘为此郁郁寡欢,旧疾复发。公婆知道后则认为她同妓女结交,不知检点,内忧外患之下,夫妻俩虽然还不至于牛衣对泣,却也是百事堪哀了。
芸娘临终前的几年,公婆不喜,家族不容,寄人篱下,辗转飘零。沈复运气平缓地一一道来,却让观者时时掩卷,眼热鼻酸,不忍卒读了。到“坎坷记愁”这一卷,闲情雅趣渐少,琐碎杂事渐多,生活,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但哪怕是在如此情况下,我们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看见过芸娘抱怨过丈夫的清贫无能,埋怨过生活的困顿无光。环境愈困苦,境遇愈坎坷,这位女人身上的某些珍贵品质,反而如同珍珠美玉,熠熠发光。
从他们的身上,我们也看懂了一件事:真正的爱人,不仅做得了风花雪月伴侣,更当得成柴米油盐夫妻。她既能欣赏他月下赏花饮酒的风雅,他也会为她擦去在大太阳底下赶路时额头滚落的汗珠。既然是从繁花盛开的春天走来,就必须向花木凋零的冬天走去。
像李敖娶了大美人胡茵梦为妻,却因为看见她坐在马桶上面目通红的不雅模样,就大呼幻灭,从此不再爱她。真真令人齿冷心寒,连吃喝拉撒都容忍不了,算什么相濡以沫的爱人呢?所以绝顶聪明的李敖一生出入花丛,却仍然是个不懂爱的人。
芸娘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他们的共同心愿,“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已经没有了实现的机会,天地茫茫,可是却没有地方容得下这么一对有点儿浪漫、有点儿爱美、不大通世故人情的相爱的小夫妻,想来真是件残酷而无奈的事情。
就好像小龙女和杨过经历重重波折终于重逢,却被莽撞的郭芙害得他们受伤中毒,差点天人两隔,两人畅想未来,到南方去,“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越是平常的愿望,在这个时候越是令人难过。
让我们差可欣慰的是,尽管仍有诸多遗憾不舍,芸娘还是怀着对沈复的爱和对来生的期许而离去的,临终前,她对沈复说: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半生坎坷,一世流离,这对有情人不知道原因何在,只能笼统地归结为“君太多情,妾生薄命”。然而多情有错吗?那为什么又有爱情佳话代代流传吗?女子生来就注定薄命吗?这冥冥中的轮回命运,又是由谁来主宰呢?
快要离开世界了,芸娘紧紧地握着夫君的手,口中反反复复,说的只是“来世”两个字。今世的美好来生再续,今生的遗憾,来世再补吧。
芸娘去后,对于沈复而言,日子仍然如微风徐行于清溪之上、阳光漫步于绿叶之间,缓慢而又平静地流逝着,不走近前去,你便看不到那貌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涌的巨大悲伤。许是由此斩断了对“情”之一字的最后牵绊,沈复整个后半生,都跋涉于天地山水之间,飘摇何所似?真如天地一沙鸥。而这段生活留给后人的佐证,就是《浮生六记》的最后两记:《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
关于这两记的真伪,后人多有争论。其中一个原因不外乎《中山记历》的朴实平白、《养生记道》的冲淡平和,实在有别于前四记的清丽缠绵、委婉动人,前后反差之大,委实令人很难相信,这些文字是出于同一作者的手笔。缘何如此?抛开学术上的版本、年代、风格等等问题不论,此种情况的出现,到底有没有可能呢?
在我看来,这种巨大反差的出现,倒是再合情理不过的。因为失去了芸娘后的沈复,空留皮囊,魂灵早散,正如丢了通灵宝玉的怡红公子一样,那种“天然一段风韵”、“平生万种情思”早就烟消云散,回到了某处情天幻海的苍茫之境了。
经历了丧妻之痛的沈复,想必亦如是。在后两记的文字中,他不说怀念,却用一种枯槁如山间老僧、清瘦如崖畔孤松的笔墨,写尽了怀念。他不说相思,却用一个和前半生截然不同的自己,让人看透了相思。
是的,失去了芸娘的沈三白已经不在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个伤碎了心的无心人。
离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天风海雨呼吸可闻。此时的沈复,又开始了炼金丹、学打坐、慕神仙、求大道,其情其境,正如元稹的《悼亡》诗所言: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而我修道为何,不过是为了下一世的轮回中,早一点、更早一点遇见你罢了,因为只有你,才是我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光阴迢递,岁月流转。依旧温和从容的姑苏老城中,那条静默无语的青石巷子里,已不见当时笑语从容的青衫男子,更无处寻觅那位娇俏灵秀的如花佳人。谁为谁画眉俯首?谁又为谁添香烹茶?只有那说不尽的沈复和芸娘啊,还在永是流转的浮生里,留给我们一个关于爱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