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因世事皆有两面,人道他是“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却不知其父明珠身为康熙年间一代权相,不惟手腕通天,更兼银两铺地,官场厚黑之术更是炉火纯青,时人谓其“见人辄用柔言甘语,百般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这和纳兰之光风霁月、纯任自然何啻于天壤之别。纳兰说自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何尝不是愤懑无端?然纵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却又能掩得几分污浊与繁华呢?
根在白山黑水间,然公子于汉文化一脉之传承发扬上,直是当行本色。前有陈维崧朱彝尊姜宸英等文坛前辈的赏识青眼,旁有顾贞观吴兆骞等知交好友的唱和往复,纳兰与这些当时第一流大家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纯是性灵学问之交,“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纳兰的座师更是鼎鼎大名的昆山徐乾学徐大学士,他对自己老师的感情之深厚真挚不亚于对其父。康熙十二年,纳兰得中贡生却因病耽误殿试,心情寥落之余,得徐乾学遣人送来樱桃以致意,遂感激万端,以词酬曰: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樱桃多为进士宴上应时应景的珍馐,长者的拳拳心意,纳兰心领而神会,故发此缠绵之语,也因此常被后人误认为一首情词。实则前辈一片赏掖之心,学生则满腔感恩之情。古人常以君臣喻鱼水,孰知师生相得有甚于此乎?
纳兰为有清一代之文学大家,其成就绝不仅在词之一端。由其主持编撰的《通志堂经解》广泛收罗各代经解(即解释儒家经典的著作),曾得到徐乾学的大力襄助,不惟尽出其家藏之珍贵刊本,更在体例著述等诸方面给予大力指导帮助。凡此种种,也难怪包括乾隆在内的诸多后人要有所怀疑,以为这是徐乾学为了讨好明珠父子,故意将此“著作权”转让,否则纳兰以弱冠年岁,何来此功底识见呢?学术争论暂且不提,然此事似乎已为徐乾学和明珠之间的复杂纠葛埋下了一笔灰色的暗影。果然,纳兰仙去之后,两人党争之势日渐激烈,明珠的倒台,似乎也与徐乾学脱不开干系。天若假年,使纳兰看到师长与父亲间几近狰狞惨厉的矛盾争斗,又当如何自处?却是要深为之庆幸一番了。
从血缘关系而论,纳兰应该算是康熙的表弟,不过两者想必都没把这亲戚关系太当真,前者是不敢,后者么,大约是轻忽吧,天家父子兄弟尚且不过尔尔呢。康熙对纳兰的器重,不出君臣之间的本分。然纳兰于康熙十五年高中二甲第七名进士后,却在一年多时间内没有被授予任何官职。康熙出于帝王权术对明珠一家的制衡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纳兰的痛苦煎熬却可想而知。康熙十六年,纳兰方被任命为御前三等侍卫,出入扈从伴君左右,后又先后被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多有赏赐,宠幸亦深。然外人眼中的无限荣宠,在纳兰看来却是得非所愿,其所求者,不过为操翰墨而近辞章耳,却是“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此种理想与现实间的错位,一直持续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亲生之,师成之,君用而行之。”于此三纲维度之前,纳兰的委屈困顿可想而知。在精神灵魂层面,权欲熏心的明珠虽是父不父,至纯至孝的纳兰又怎可子不子?心机深沉的徐乾学固然师不师,纳兰又怎可生不生?用之而不得尽其才的康熙纵然君不君,纳兰又怎能臣不臣?身在庙堂,心向江湖,不过痛饮狂歌空度日;侧帽风流,饮水冷暖,试问飞扬跋扈为谁雄?
当此境况,文人墨客的选择大凡不过数种,醉乡,禅乡,抑或温柔乡。多情善感敏锐深思如纳兰,昏昏度日非其所愿,禅乡虚无非其所好,于是也就只剩了最后一种,“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千种风情,却与何人说呢?幸运的是,纳兰终究遇到了他的灵魂伴侣,卢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只有了解了以上这些,我们才能知道,这份爱情对于纳兰的意义。好的爱情或许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但却能改变面向这个世界的你。
康熙十三年,纳兰迎娶卢氏,那年,他二十岁,她十八岁。卢氏亦出身名门,其父卢兴祖先后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等要职,她也因此接受了那个时代最为完整正统的闺秀教育,堪称“明珰佩月,晓镜临春”,极是端庄婉娈的一位好女子。才子佳人,自是天造地设。
每个美好故事的开端,其实并不总是那么美好,哪怕它后来会在记忆中染上别样的色彩。回忆起初见卢氏,纳兰也许总在想: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会那么爱你,当初我一定会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只是当时已惘然啊,如今只能在对往日的悬想中,一遍一遍,用思念轻轻抚过你年少的脸庞。
彼时纳兰尚有自己的朱砂痣和白月光,只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哪里能有那么快就释怀的呢?从纳兰词中,我们可以隐约而又确实地触摸到那条情感的曲折小径。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是初恋人儿忐忑的甜蜜;“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是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诉尽乍然别离后的黯然销魂情状;“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云云,是遥想那人在深深宫城中的寂寞凄冷;“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可谓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那人儿此刻也应该像自己思念她一样地想念自己吧。
后来,这个倩丽的背影就在纳兰的词中渐渐淡去了,与后来那些流传千古、至情至性的伤心语相比,其间自有深浅、厚薄、浓淡、香醇如酒与清浅悸动的区别,每一个听说爱情回来过的痴心人,都可以看得分明。
卢家女儿,她是娇憨明媚的,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以罕见的温暖和包容,她心中笃定,只有他的那个梦醒了,纳兰的目光,才会如蝴蝶一般,轻轻停在自己的身上,从此再不离开——那将永是他们的春天。
纳兰渐渐发现了她的好,她是宜喜宜嗔的,“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真合入画,更宜入诗。有时又会有点可爱的小迷糊,“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也许不是真的手生,只是想唤丈夫过来,笑问他一句鸳鸯两字怎生书呢?她身上又很有些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的活泼天真,打秋千,“茜袖谁招曲槛边,弄一缕秋千索”;扑流萤,“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简直调皮得可以,但他却丝毫不以为忤,目光中反有着隐隐的温暖和纵容。
她的目光是追寻与渴望,他的视线在逡巡而探索。不经意间,令人心动的瞬间越来越多了:路上遇见悄悄握一握手,是夫妻间独有的小情趣小秘密,“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和她在一起,即使不说话,时间也绵软温存得仿佛快要融化在舌尖上的蜜糖,“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今年欢笑复明年啊,秋月春风莫等闲。和你携手并肩,赏落花,看夕阳,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独特滋味,“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灯下小酌,看你醉后如一朵春睡的海棠;书房相伴,惊叹你锦心绣口胸中自有烂漫文章,“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瞬间,有的历历如昨,有的却只剩下一个断章或画面,“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那样的美,真不是不催人泪下的。
你那样美,又那样好,真如一朵迎人的解语花,纳兰简直不知如何倾心折服才好,“林下荒苔道韫家”,“韵拈风絮,录成金石,不是舞裙歌袖。”这样的风致,怎是清心玉映的闺秀可以比拟的呢?他甚至生出了归隐田园的念头,“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爱一个人,愿意与她共度繁华,归于平淡,这应是最大的赞美了吧。
偶然小别,她的思念无以排遣,“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容颜憔悴,衣带渐宽,“睡起惺松强自支。绿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愁损小腰肢”。夜来遥望明月,盼有离人消息,“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他亦是魂牵梦萦于她,“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所谓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她“魂梦不离金曲戍”之时,他也正在“画图亲展玉鸦叉”。终于团聚,剪烛西窗时,这些别后情愫,都可细细说与你听。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一个新生命的来临,却往往伴随着不可承受的代价和永别,为他诞下麟儿后,卢氏病倒了,“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但无论何时,她都是极爱美的,“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饷试开奁,娇多直自嫌”。只是再名贵的脂粉,又怎能描摹出你青春的红晕呢?
她似乎也有不祥的预感,“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离别的钟声,沉沉地敲响在一双有情人的心头,说今生,道今生,谁知今生竟匆匆?黄泉再见,来世重逢,山盟海誓的约定,诉说了一遍又一遍,“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香露、湿银屏。”
一朝人亡花落,从此魂梦相随。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似乎是,又似乎不全是。己身不过是半世浮萍随逝水,却要痛对这一宵冷雨葬名花。伊人在时,侧帽风流自有知音相赏;伊人去后,销尽平生种种心,千般滋味万般牵挂,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归来池苑皆依旧,望去却尽是凄凉景象,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秋风起兮,白云飘零,落叶萧萧,轻轻扑打在窗棂上,一片,两片。不觉又是黄昏,沉思往事,独立残阳。回到屋中,想描绘她的音容,“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却是“一片伤心画不成”。想谱一篇新词,却更加痛悔无已,“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她穿过的旧衣,带过的钗环,仍是原样放在那里,不忍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月到中天,清明如水,然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又到七夕,当年笑谈明皇杨妃旧事,而今却盼她“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泪眼朦胧间,“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前人已有定评,纳兰“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世上最懂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去了,从此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但他心头仍有一点痴想,将她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寺,迟迟不肯下葬,仿佛她还没走,还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听他诉说离合悲欢。但逢休沐,他便青衣小车,独往禅寺,像去奔赴生前未来得及的一场场约会。有时梦中相聚,她“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他慌忙辩解,语不成声,却有钟声猛然惊破梦境,“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更觉凄凉。
秋去春来,恍然间,她离去已经整整一年了。即使再多不舍再多牵念,也不得不放手送行,亲眼看她长眠于地下。白杨萧萧,松柏成行,纸钱飘零,哀曲断续,“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那蝶,当是你我精魂所化。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跨过高山和大海,又默默穿行于人山人海,越是在万人中央高峰之上,越怀念平常日子的不平常,“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然不如意者十八九,妻子去后,纳兰伴驾随从,东奔西走,少有宁日。“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他心急如焚,又到妻子的忌日,自己却远在万里之外,“离魂入夜倩谁招”呢?记得她离去那一年的重阳节前,他在梦中见到了她,淡妆素服,执手凝噎,临别曰:“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月圆之期又至,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啊。
我与纳兰一样,极爱这两句凄恻酸楚的好词,记得当时年纪小,还曾效仿其意,赠与梦中人一首竹枝词:妾心真无莲心苦,怜子却如月在天。年年岁岁清如水,随郎消瘦随郎圆。现在看来,到底是大言不惭了些,誓言莫轻抛,亦莫轻负,只是当时不懂得,所以虽未死别,却也生离了。
山一程,水一程,不恨天涯行役苦。但见楚天魂梦与香消,惟青山暮暮朝朝。此去千里,晚秋风景倍凄凉,而那个牵挂他想念他的人,永远不在了。塞上营帐中,一灯如豆下,纳兰默默写下了“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这却教人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连城》:才貌双全的连城张贴出自己所绘的“倦绣图”来征婚,应者如云诗作成山,却唯有乔生一句“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深深地打动了连城的心,从此生死相随,终成眷属。鸳鸯这个美好的画面和意象,寄托了多少难言的相思和苦楚?“偏到鸳鸯两字冰”是千里之外的塞北大漠中纳兰无处可寄的相思;“刺到鸳鸯魂欲断”是闺阁少女连城对未来的期许和忐忑。两相映照,真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