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淳朴善良的山民知道这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开始有人热情地过来串门,送米送菜,分给他们当地的特产和猎物。乡民们怯生生地放了东西就准备走,苏东坡却热情地和他们攀谈,问他们豆苗几时熟,麦子一季种几次。慢慢地,乡民们放开了拘束,开始围着这位大人物谈天说地、笑语连连了。
刚读了陶渊明诗的朝云想,这是不是“相顾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呢?这样似乎也很好啊,只是从以前那些大人物到现在这些乡民,大人真的适应了这种落差吗?有一天,她不无担心地这样问苏东坡。苏东坡哈哈大笑,回她一句:“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朝云自言自语几遍,眼睛一亮,“先生,我明白了。”“哦?”苏东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朝云试为我解释一下。”朝云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又引用了两句陶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东坡不由拊掌大笑:“果然贴切。”“朝云今日也是素心人呢。”
其实苏东坡早已注意到,自来黄州后,朝云年龄渐长,渐渐摒弃了十几岁时桃红柳绿的鲜艳颜色,代之以湖蓝、黛青,愈发显得她一身冰肌雪肤、清艳无双。两人携手并肩,慢慢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吃过晚饭,已是星汉灿烂、清风徐来,好一个凉爽宁静的夏夜。全家人围在瓜架之下,听苏学士慢慢讲那过去的故事:“我七岁那年,在家乡见过一位姓朱的老尼姑,已经九十岁了。她说自己曾经是后蜀的宫女,亲眼见过花蕊夫人。也是在这么一个夏夜,君王(指后蜀国君孟昶)为花蕊夫人做了一首词,仙乐风飘,她断断续续只记得开头两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云行浅水,月映高天,全家人悠然神往,一时静默无语,只有虫声唧唧,如此浮生,真如梦境。还是朝云打破了沉默,轻声说:“听这两句,倒好似《洞仙歌》的开头呢。”一闻此言,东坡心中豁然开朗,他从年幼时就一直魂牵梦萦于这个神秘的故事,想把它续补完满,对音律词令有一种敏锐直觉的朝云,可谓给他的这段经历,掀起了通往玄幻之境的水晶帘。
一句句绝妙好词从东坡心中流淌出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神乎?仙乎?东坡先生且吟且舞,浑然不似尘世中人,而他心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朝云,你就是我的花蕊夫人。一旁的闰之夫人点头微笑:“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看来这流年似水,既带来了自己的霜鬓,也送来了朝云的红颜,让先生给朝云收房,看来是时机成熟了。她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苏东坡和朝云:“大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更看绿叶与青枝
朝云终于如愿以偿,正式成为了东坡先生的侍妾,一朝心愿得偿,两人自然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很快朝云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东坡自然大喜过望,一时恨不得昭告所有亲朋好友,一时又舍不得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想自己独享这份巨大的甜蜜和快乐。
怀孕初期的女子往往嗜睡贪酸,情绪也不大稳定,又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又是对未知小生命的担忧。苏东坡在一系列梅花诗中半遮半掩地向我们透露,“不应便杂夭桃杏,半点微酸已著枝。”身怀六甲的朝云愈发容光照人、满身幽香,“抱丛暗蕊初含子,落盏秾香已透肌。”在东坡眼中,此时的朝云可不正是那含苞待放、欺霜赛雪的一树梅花吗?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朝云为东坡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儿子,东坡视若珍宝,给他取名叫苏遁,“遁”字取自《易经》,有遁世归隐之意。乳名则更加朴实无华,名为“干儿”,脚踏实地,讲求实干。这哪里像一位大文豪取的名字呢?家人多有不解,朝云却从未提出异议,她明白,来到黄州以后的大人,已经深深了悟“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真意,没有什么比“遁”和“干”这两个字,更能寄托他对孩子的千般珍重、万般爱惜了。
在干儿的满月宴上,朝云容光焕发,抱着干儿站在东坡身旁,东坡老怀大慰,向众人解释了他取名的典故和由来,并戏谑般地做了一首绝句,这就是在后世大大有名的《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众人轰然叫妙,唯有朝云心中蓦然一阵酸楚:也只有大人这样的绝顶聪明人,才有资格说“我被聪明误一生”,可是放眼当今朝廷,满堂公卿尽是“愚且鲁”之辈,大人何日才能如愿以偿、一展胸中抱负呢?
不管有没有那一天,大人,我和孩子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黄州,就是我们的乐土。
然而意想不到的灾难,已经朝着这苦中作乐的一家人,悄悄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干儿还不到半岁时,苏东坡又接到朝中旨意,将他迁到汝州。正是暑热难耐的天气,交通又极为不便。元丰七年(1084)的夏天,小小的干儿因为中暑难治,伤逝在去汝州的客船之上、母亲的怀抱之中。
上天给予的珍宝,又如此匆忙地收了回去,再也不能抱一抱亲爱的小儿子,看他无邪的笑颜,听他咿呀的学语声了。“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泄水”,这恐怕是在黄州脱胎换骨后,东坡第一次如此痛彻心扉,然即使在这样巨大的悲痛中,他最牵挂的仍然是朝云,“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孩子的小衣服小裤子还挂在架上,还在哺乳期的朝云,乳汁已经满溢流淌了出来。那个牵系着一家人喜怒哀乐的小精灵,却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东坡强忍泪水宽慰着朝云,朝云却已经哀痛欲绝,恨不得追到黄泉那头,去抢回自己的儿子。
一家人没有到达汝州,在中途的常州居住了下来。他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来默默治疗自己内心的伤口。常州风物有似杭州,东坡选择此处,是为了让朝云尽快地恢复如初,他们一起吃斋念佛、虔诚祈祷,希望干儿能够在另一个世界中,平安喜乐,健康成长。
翰林前世是襄王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只有岁月的反复冲刷,才能让血淋淋的伤口麻木结痂,沉睡在心灵的某处。那个小小的孩子,成了苏家人不可触碰的地方。
无论心中如何哀痛,年轻的朝云终于还是挺了过来,她又抱起了琵琶,煎起了清茶,又能以妙舞清歌,让苏学士为之忘忧开怀了。
离开黄州后的几年中,东坡的处境有所好转,先后出任翰林学士、杭州太守,并在元祐六年(1091)再度回京。当时,东坡最得意的弟子,大名鼎鼎的秦观秦少游,也在京中任职,顺理成章地成了苏家不请自来的常客。
对于朝云在东坡心中的地位,秦少游心知肚明,在欣赏了朝云的歌舞后,他挥毫写下一首《南歌子》: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住,还因春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聪明的秦少游猜到了当年老师给朝云取名的真意,将朝云比作那位“来如春梦几多时”的巫山神女,那么苏学士自然就是和神女共度巫山的楚襄王。而自己虽然也为神女的仙姿所迷醉,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兰台公子”,写一篇漂亮的诗文,来记下这难得的奇遇了。
东坡读了这首既大胆、又识分寸的艳词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少游高才,说不得,老夫也要唱和一首了。”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老师”,秦观脸上一红,“学生可不是那轻薄杨花啊。”苏东坡得意地捋着胡须:“无妨无妨,落花有意,怎奈流水无情呢?”躲在帘内的朝云又气又笑,这师生两个竟拿自己开起了玩笑,看来这次的“密云龙”,秦少游是没有口福了。
苏东坡的另外几个得意门生,也都有赞美朝云的诗词,只是比不上这位“山抹微云”秦学士罢了。黄庭坚写的是“近池催置琵琶床,衣带水风香”,晁补之则更加想入非非一点,“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蓦然收袖倚栏干。一向思量何事、点云鬟?”对于师兄们“明目张胆”的倾慕向往,四学士中最为老实忠厚的张耒不以为然,一语道破天机,“蜂蝶休忙,不与春风一点香。”你们都别痴心妄想啦,朝云小师母和老师之间的情意,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岂是你们觊觎得了的?
书房中,东坡和朝云相视而笑,此时的他们,早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什么襄王神女,什么蝶舞蜂随,于他们不过是清风过耳,终不萦怀。
这几年,东坡先生的官是越当越大了,翰林学士,兵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在外人看来,此前数十年的磨折,终于让这位大学士学会了明哲保身,想要平安度日了。但苏东坡就是苏东坡,哲人慧眼,志士胸怀,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王安石变法他嫌激进,司马光当政他认为保守,这样一来,新旧两派无不视之为仇。东坡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真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啊。
一天下朝后,东坡吃过晚饭在院中散步,忽然来了兴致,拍拍自己开始发福的肚子,问大家:“你们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呢?”一个机灵的小侍女马上抢答:“大人腹中都是文章啊。”东坡摇摇头,不以为然,又有个聪明的上来奉承:“都是识见才华啊。”东坡还是摇头,众说纷纭,东坡却只是摇头。朝云冷眼旁观,心若明镜:“您一肚子都是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朝云朝云,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
古往今来,因为站得高、看得远,说出当时人不敢说、说不出的话,哪个天才不是不合时宜的呢?满朝公卿不解东坡,知交好友不解东坡,而灵心慧质的朝云却能一语中的,不是因为爱,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此心安处是吾乡
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终于为自己的不合时宜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四月被贬英州(今广东惠州),六月又贬到惠州,愈加偏远。在当时人看来,像岭南这样的天涯海角处,穷山恶水,毒烟瘴雾,恐怕一去就再难回来了。在此前一年,王闰之夫人已经去世,东坡则把家人侍妾仆从等等几乎全部遣散,身边只留下小儿子苏过和两个老仆人。
我们的朝云呢?
是的,东坡最割舍不下、又不忍心让她同去受苦的就是朝云,他想把朝云留在内地。但朝云却斩钉截铁、不为所动,甚至还破天荒地冲敬爱的苏大人发了火:“难道您觉得我连端茶倒水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和东坡共赴岭南的,还有朝云。对此,东坡铭感五内,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自豪又苍凉地写到:“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常州),独与幼子(苏)过及老云并二老婢共吾过岭。”
老云,就是朝云,当时她刚刚三十出头,“老云”的昵称,有没有一点“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意味呢?从此,说朝云是东坡生命最重要的女人,再也不为过了。
天涯海角,回望中原,如烟如梦,恍如隔世。东坡收拾情怀,写过这么一首读来清新明丽、满口余香的经典好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写完之后,他颓然搁笔,对身旁的朝云说:“朝云,你为我唱唱这阙《蝶恋花》吧。”朝云答应一声,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拿来自己心爱的琵琶,启朱唇,发皓齿,一声婉转清音,缓缓飘出。
一字一叹,一声一哭,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她已经泣不成声,东坡缓缓睁开眼睛:“怎么了?”朝云泪珠滚滚:“我最唱不下去的,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一句啊。”
东坡心酸不已,却又故作欢颜来安慰她:“你看你看,我刚刚悲秋,你又来伤春了不是?”
回应他的,只有朝云的呜咽声。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文人、大才子,她也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小侍妾,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饮食男女,一双相伴到天涯的平凡夫妻。只有她懂他,也只有他懂她。
春光灿烂,恰如红颜之美,故而春残花落时,女子多伤春;秋果成熟,恰如功业辉煌,故而秋光凋零时,男子多悲秋。但其中蕴含的对生命、对人生、对命运的无限珍惜和探索,却是完全共通的。
又到春末,固然芳草处处,正像报国无门的屈原大夫所说:“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然而朝云怎么能不知道?大人的一颗心,没有丝毫远离过京城汴梁、江山社稷。而今却独自天涯零落,自己也慢慢老去了,恐怕过得几年,就不能陪伴在大人身边,与他共赏“水连芳草月连云”的美好景致了。
前思后想,柔肠百转,怎么能不泪下如雨呢?
抛却了舞衫歌扇,捧起了经卷药炉,朝云出落得愈发清逸了,真如“世外仙姝寂寞林”,但她和东坡的一片至情,却愈发深浓了。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伯仁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比起那位晚年把侍妾全部遣散的乐天居士白居易,东坡是何等幸运。他的欣慰和满足,也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