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王铮铎是一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天,在父亲住院的病房里。
那天中午,我拿着给父亲的换洗的衣服和给他买的水果,走近病房门口就听见从里面传来陌生的男人的话语声。那声音听起来干净舒服,让我的心莫名地快乐了起来。
我轻推开门,看到一个高大的,皮肤有点黑的,三十左右的男子,坐在父亲的床边与他说话。那男子说话时表情轻松充满活力,对人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父亲看见了我用稍微疲惫的声音说道:
“岩岩!快进来!”
那个男子闻声侧头看了看我问父亲道:
“这就是岩岩吗?”他无所顾忌的上下打量着我,我窘迫极了,只好用眼睛瞪着他看。他也许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的看他,窘迫的对我笑了笑。
我装着视而不见,把东西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低下头靠了靠父亲的额头,量量他的烧有没有退一点。
“没事!就一点点发烧。”父亲移开额头介绍道:“岩岩!来,叫王叔叔!”
“你好!”
“是长辈啊!要叫叔叔!”
他若无其事的说:“怎么叫都行!岩岩!我是你爸爸在部队的小弟!叫王铮铎”
“小弟?嘿嘿!爸爸,你以前在部队搞帮派?”王铮铎好玩的用词让我笑了。
“那里呀!他那时到部队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让我很头疼!”
“哈哈!你别讲以前,那可不是好榜样!”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
“哪也是!可你现在过得挺好!”
“怎么?你也认为我立志当个旅行者不错!”
“那当然!趁年轻,有力气,有这个能力就快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将来老了,或者像我一样躺在病床的时候,回想起来,没有为放弃某个心愿而遗憾。这该多好呀!”
听了父亲的话,王铮铎低头谨慎问道:“大哥!你有遗憾的事吗?”
我正把父亲的干净换洗内衣放进床边的柜子里,也立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要说有遗憾的事。。”,父亲沉思了一下无必认真的说道:“关于自身是没有,当兵我做到了最好!现在的工作我矜矜业业,问心无愧!也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嗯。。就只有一小点,一小点遗憾!我可爱的女儿还没有完全独立,唉——!不过我相信我的岩岩能承受她应该承受的一切!”
“爸爸!你说什么呀!你现在的担心是多余的!好好治你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此话我的鼻头很酸,眼泪涌满了眼眶要流出了下来。但是,此刻却是不能流泪,更不能哭出声来。就低着眉眼提着柜子上的水壶走出病房去打水。
父亲的话让我心里极其不舒服。我来到紧急出口的楼梯拐弯处坐下,看着窗外住院部的院子里不多的几颗柳树。
父亲得的脑肿瘤,刚确诊。这种病的治愈率几乎是零。几年前母亲得的也是这个病,我们父女都很清楚这种病的厉害,也更能感受父亲现在所受的痛苦。
我敏锐的感受到父亲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不让病魔把他折磨的生不如死,毫无尊严可言。可是我的内心深处不愿意父亲现在就有这种想法,也接受不了他有这种想法。我想看着他,哪怕他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至少他是在那里呀!要是他不在那里了,我的世界里将是悬崖峭壁深涧临立。我不知道我的以后的人生怎么走下去。。一阵风吹来,柳絮纷飞。停在柳条上的麻雀儿随风荡着,彼此在柳条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快活地聊着天。
我的生活能像它们那样吗?还是只能抓住像柳条儿的命运随风摆动。。
几天后,我和王铮铎在手术室门外的过道椅子上,焦急的等待有三个多小时了,手术室的灯还是亮着的。原本以为有点木然的神经可以经得住任何不幸的事,然而我错了!手术室闪闪的红灯轻易地拨动了它,觉得自己像漂在无边大海上的空难幸存者,望着天际的那一艘船只开始祈祷。船未动,风浪却越来越猛,心开始慌了神,我全神贯注的用尽自己所有的精力看着那红色的灯,是用看我的仇人一样的心情看着它。
一定程度上这盏红灯就是我的仇人,母亲在一次故作镇定对我微笑着说:“别担心!一会就出来了!”之后,推着进入了这红灯下的同一间手术室,当她再次推出来时已经是被白色的布盖着了。
那时,我只能对着白色的布恐惧的哭。而现在的我,同那时一样非常害怕恐惧,怕那时的情景重演。
在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的情况下,如果相同的事再次发生,我想我将像腐朽的千年老房屋,在一阵大风后哗啦倒下。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可以用的材料,没有一丝可以再次站起来的希望,只能化成尘土随风飘散无影无踪。我情不自禁的开始发抖,怎么也止不住。我使劲的握住自己的手,咬紧自己的嘴唇。
王铮铎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
这时,窗外传来隆隆的春雷声,天空开始变暗。这样的情景下,我的牙齿开始不停的打颤起来,眼泪也情不自禁的涌落到嘴角。窗外的天空越来越黑,过道里也暗了下来。医院外面的路灯也亮了起来,春雷带着一道闪电嘶叫着从窗口划过。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黑色的没有门窗的玻璃屋里,全封闭没有一点缝隙,空气也很稀薄。而且玻璃屋像捏在一个巨型怪人的手里,正被他在不停的捏小,都快要把我压进黑色的玻璃里了。我不敢动只能呆在那里。时间像蜗牛爬山般的慢,那种无望感让我再也撑了“啊。。!”的一声大叫了起来。
王铮铎惊慌失措的看看我,随后我感觉他把我拉进入了一个安全的怀抱,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的搂着我,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的抚摸我的头,一个坚定的声音对我说道:
“哭吧!哭吧!哭出声来就好了!”
这个从他嘴里飘来的声音把我从黑色的玻璃屋里解救了出来,我埋在那个宽广的结实的胸膛放肆的大哭,哭得撕声力竭不停的抽搐。。很久很久后,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抬头一看过道上的灯都亮了起来。
王铮铎擦着我脸上的眼泪鼻涕说道:
“没事!有我在的,我们会一起看着他好好的从手术室里出来的!”
我点点头,任凭他帮我整理仪容,茫然的看着窗外的雨幕中的枝条舞动的柳树。那天我最终看到父亲是头缠着白纱,苍白着脸睡着的推出手术室的,当时我有一种要叩拜天地神灵的冲动和感谢一切的心情。当然我最感激的是王铮铎,是他给了我打碎那恐怖的黑色玻璃屋的力量。雨后有许多的柳条上的嫩芽被吹落,飘在湿地上的积水里。我赤着脚踩着水,像野孩子似的追逐着叶芽。王铮铎说:
“我也跟你一起踩水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踩水的动作更野更欢,溅得他一身的泥水弄湿了衣服,弄脏了我的脸。